《情人》。那是彼岸之事,无限苍凉至极。 杜拉斯的一只笔,熟如机纾,织金流苏般的珠帘年华,细捻微亮的就在眼前。一翎旧事,满纸断羽之美。 小说里,箭头似的纵向线索若隐若现,不再重要。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一个堤坝般横截的叙事场景,如同切割过独自离开的电影镜头。她废弃传统的叙事法。经典的绝望句式,成为牵引全文的主线,所有单搁的事件因此流珠成串。 华年。 湄公河的汹涌里,一段堤岸往事。初遇。诀别。是年轻的时候,那种仓促不明的爱。随后,各自朝向自己的命运,沉浮,挣扎其间,最后,彼此离弃。 渡河之恋,都不胜风吹。 十五岁的法国少女,在渡船的甲板上漫不经心的眺望。沙沥,急流,沿岸大丛的稻米。彼岸,如旧涛事,一望无际的寂静。 她戴平檐男帽,金丝蕾的高跟鞋。旧绸缎是旧时光,托卡隆的香脂里,她少女时代的面容,纯粹如玫瑰。 美。无法比拟。 见过杜拉斯晚年的照片,千沟万壑的一张脸。黄土滚滚的一味绝尘老去,惊心触目。余生如一线危崖,她已不牵挂。没有谁,老得那样深刻彻底释然。即使是苍凉下去的张爱玲。 她的美与沦丧,都不留余地。长期酗酒,甚至不惜毁掉容颜。纵情,固执,她的一生仿佛无药可救。 唯一的慰藉是回忆。少女时代渡轮上的形象,种种微小的细节,在小说里,大段大段的被追述渲染,有太多怀恋。 她又写悬凉的身世。大哥阴鹫无常,小哥哥懦弱无争。父亲撒手而去,母亲整日为一块无法卖掉的盐碱地愁容不解。贫穷,生活卑微而凌乱。在贫穷里,她无落足之地。 《情人》写到三分之一,情人才迟迟出场。骨子里,杜拉斯其实一直回避,不愿与读者对质。 堤岸。老式的黑轿车。他穿白色的西装,是富家子弟。大家族的阔绰,全都显露无疑。镀金的烟盒打开,他一只烟颤颤的递过去,试探是如此谨慎。 从一开始,他懦弱压抑的气息就在那里。表面是挥奢,风度翩翩,而内心的卑缩却一直潜伏不散。电影里的梁家辉,分分寸寸,滴水不漏。他的演技,从未令人失望过。 以后。是无法阻止的绽放。 光影细筛的百页窗,黄昏弥漫下来。他们彼此寻找,彼此取暖。情欲是炭火与茉莉混合的味道。热而清香。 然而短暂。 分手的堤岸。 黑色的老轿车。渡江的船如她笔下的阳光亡失。 他在岸上。她在海上。从此陌路一般。 曾经彼此深入身体的两个人。他们是陌生人。 他,要娶一个凤冠流金之下的中国女子,他为她一生收翠,她为他承祧姓氏。他势必要走入深宅之中。命运从此顺流而下。 而她,年轻。白人女子。有许多绮丽的故事,势必在渡河之后。 默然之间,想起一句听来的话:人与人之间像一堵墙,轻叩绝望,没有回响。 没有回响。 夜行船。终点是巴黎。 直到,在静寂的海风里,肖邦的曲子在异乡的海上飘荡开来。 她扶着门框慢慢滑下去。浮生已过。 诀别之后,发现爱上他。多麽凄凉。 不是什麽与众不同的爱,因为杜拉斯的一只笔,写尽刻骨铭心。 晚年。接到中国情人的一个电话。他说他仍然爱她。 一生写尽令人费解的文字。唯有这一次,她安静的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惊动了整个法国。然而,她的情人已经撒手人寰。听不到。 她只是相信。他仍然爱她“备受摧残的面容。”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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