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小说《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中有一回,万历皇帝问张居正:龙生九子都有何名?张居正答曰: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一曰赑屃,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兽,性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而小,性好叫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蚣蝮,性好水,故立于桥柱。七曰睚眦,性好杀,故立于刀环。八曰金猊,形似狮,性好烟火,故立于香炉。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故立于门铺首。又有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鱼,有两翼,其性通灵,不寐,故通巡警。
根据古代传说,一龙所生九条小龙,其形状性格各异,各有缤纷。而张居正这段描述,正是将这一传说故事细致化、传神化。到今天,“龙生九子”多被用来比喻同胞兄弟的良莠不齐,这一成语已经被人熟悉。
所以,不少人以为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概念,是“龙的传人”的中华祖先们留下的上古神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明代大儒急智编造的九子:拼凑成数 据考证,《张居正》这段文字应该是从明代大学士李东阳的故事演化而来的。 据明李东阳《怀麓堂集》记载,孝宗问“龙生九子名目”,李东阳依稀记得少时曾在“杂书中”见过,但仓促之间又答不上来。他转而向编修罗玘求助,可“玘仅疏其五六”;又问吏部刘绩,刘绩说家中有一本旧书,“册面上备录此语,亦不知所从出”。 左右谁也答不出准确的故事,李东阳只好硬着头皮复命: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囚牛,龙种,平生好音乐,今胡琴头上刻兽是其遗像。睚眦,平生好杀,今刀柄上龙吞口是其遗像。嘲风,平生好险,今殿角走兽是其遗像。蒲牢,平生好鸣,今钟上兽纽是其遗像。狻猊,平生好坐,今佛座狮子是其遗像。霸下,平生好负重,今碑座兽足是其遗像。狴犴,平生好讼,今狱门上狮子头是其遗像。赑屃,平生好文,今碑两旁龙是其遗像。蚩吻,平生好吞,今殿脊兽头是其遗像。 答毕,李东阳为免孝宗责备他讲述的故事是个人临时杜撰的,又补充说,“余又得一处载蚣蝮好负重,今碑下石兽。所述各不同,俟正之博物君子”,也算是自己给自己圆了个场。
其实,李东阳版的“九子”中,只有囚牛明确是龙种,其他八种都与龙毫无关系,而且霸下、赑屃、蚣蝮乃同音相假,实际上可能是同一种动物。但仓促之间,李东阳能将这些想象集合为“九子”,已实属难得了。 后来,李东阳的学生、明代大才子杨慎所著《升庵集》在转述老师“九子”之说时,可能是发现其中的这些不妥,所以进行了修改。因为杨慎名气比李东阳大,后来传世的也就以杨慎版本为准,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龙生九子”。
散见古书中的各色九子:身怀绝技 不过,“龙生九子”的说法出现的实在是诡异,因为先前并不见于任何典籍记载。“九子”的名字倒是散见于明代之前的古籍,但都是和龙八竿子打不着。
睚眦,初见于《战国策·韩策二》曰:“夫贤者以感忿眶毗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可嘿然而止乎?”本意是怒目而视(如今也有“睚眦必报”这一成语),后延伸为神态凶猛的动物;
蒲牢,本来是指一种传说中的海兽,声音如洪,响亮似钟。汉班固《东都赋》曰:“于是发鲸鱼铿华钟。”唐李善注:“薛综《西京赋》注曰:‘海中有大鱼曰鲸,海边又有兽名蒲牢。蒲牢素畏鲸,鲸鱼击蒲牢,辄大鸣。’凡钟欲令声大者,故作蒲牢于上,所以撞之者为鲸鱼。”皮日休《寺钟螟》曰:“重击蒲牢含山日,冥冥烟树睹栖禽。”可见,早在唐朝时,人们就把“蒲牢”当作钟的别名;
狻猊,本指狮子。《穆天子传》曰:“名兽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马走五百里。”《尔雅·释兽》曰:“狡貌如麒猫,食虎、豹。”郭璞注曰:“即狮子也,出西域。汉顺帝时,疏勒王来献犁牛及狮子。”原来,西汉年间就出现了这种外邦朝贺的“进口动物”。我们熟悉的《西游记》中,也有它的身影。第八十九回里,九灵元圣真身为九头狮子,私下凡间,收了一帮徒子徒孙,其中就有狻猊在内的黄狮精、猱狮、雪狮、白泽、伏狸、抟象等,全是一窝狮子怪;
狴犴,本是监狱的别名。汉扬雄《法言·吾子》曰:“狴犴使人多礼乎?”《音义》曰:“狴犴,牢狱也。”后延伸为守护监牢、维护法律正义的神兽。喜欢《封神演义》的朋友,对神仙们的坐骑应该不陌生,比如姜子牙的四不像,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狴犴也曾出现于这些神兽之中,有一回讲九龙岛四圣中的王魔,骑的就是它。
赑屃,一种传说中的大龟。张衡《西京赋》曰:“缀以二华,巨灵鼓晨高掌远跳,以流河曲,厥迹犹存。”左太冲《吴都赋》曰:“巨鳌益用,首冠灵山。”后来人们普遍把驮碑的变形大石龟称为“赑屃”;
蚩吻,又作鸱尾、鸱吻,一种传说中的海兽。唐苏鹗《苏氏演义》曰:“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柏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今人多作‘鸱’字。见其吻如鸱鸢,遂呼之为‘鸱吻’。”能被置于高堂,足可见古人对蚩吻寓意的重视。 总之,这些“九子”确实不是随便选择的动物,它们各有所长、各有异能、各有威力,被并列为龙之九子,确是实至名归。
为什么偏偏是“九”子:虚词而已 但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是“九”子而不是其他的数字呢? 因为李东阳当时虽然应付了皇帝,但却表示九子之说,“莫知所出”,杨慎也只称“俗传”。因此有人猜测,李东阳等人的“九子”之说可能是出自陆容的《菽园杂记》。 不过,陆容所记的只是十四种“古诸器物异名”而非是“龙子”。而李东阳上复皇帝“九子名目”里的赑屃、蚩吻、蒲牢、狻猊都出自其中。杨慎所举“九子名目”共十种,除睚眦、赑屃外,其余八种均出自十四种中,而且排列顺序基本与之相同。 所以,当后世习惯确定为“九子”之说时,一出现就遭到批判。因为除了错把陆容的十四类器物“挪移”为“龙之子”外,当时学者考遍古书也没发现其他可靠的来源。明人谢肇淛就说:“此语近世所传,未考所出”。 更严重的是,明人陈耀文则批评杨慎不该以讹传讹,由此误导后人。在《正杨》中,陈耀文说:“盖此事也,大臣不学,小臣妄对,其误一耳;公(指杨慎)复笔之以夸人,岂容再误乎!”(《正杨》卷四“龙生九子”) 不过,这事也不能怨李东阳,要不是弘治皇帝突然问起,他又怎么去临时“创造”?可问题在于,弘治皇帝从哪里听说“龙生九子”的? 据考证,弘治皇帝听闻的“龙生九子”可能只是民间其他故事的传说俗语,被皇帝随口引申到这里。因为按照古语习惯,“九”一般作为极数常代表“多”,并非一定就有九个。 绕了一大圈,谁能想,李东阳这一次基于自己的见闻与记忆的应答之语,竟引发了后人漫长的寻根溯源。始于皇帝的一句好奇之语,却最终成为流传千古的成语。 不过,虽无九子之实,九子故事流传下来,也是体现了古人对神兽的喜爱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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