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唐诗(32)
贾岛
1、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语言能力能让我们从“童子”那里了解到有关“师”的各种信息,现在,“山中”的情形是“云深”,这意味着我们最有力的感觉器官眼睛派不上用场,意味着唯有语言才能最有效地帮助我们实现找到“师”这一目的——我们只需向“云深”之“处”大声地叫喊“师”的名字。 “语言能力”受到了隐秘的肯定。
2、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原。鸟宿池边树,僧敲(或推)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这两者孰优孰劣?这个问题曾经让作者贾岛困惑不已,直到著名的韩愈为他抉择了敲。这个推敲不仅作为典故成了汉语中的一个常用词,表示反复琢磨的意思,它作为一则文学史公案也能引起历代人们的兴趣与思索。 画家吴冠中先生对于推敲的思考颇有意味:“‘鸟宿池边树’,鸟宿,是收缩的形象,近似一个圆圈;‘僧推月下门’,推开门是一道线状的展开,展开的线状与收缩的圆圈是形象对比,是绘画美。‘僧敲月下门’,敲门出声响,则联想到鸟宿悄无声,是动与静的对照,属音乐美范畴了。故推之敲之的问题是采用绘画美还是音乐美的选择,贾岛自己当时也许并未意识到这种差别,因而为之彷徨、推敲。”(《我负丹青》,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 这样的见解,是诗学家们难以道出的,但不一定就正确。可以从这些方面来质疑吴冠中先生:直线和曲线相对照就一定产生绘画美吗?有声和无声相对照就一定产生音乐美吗?其二,难道诗只能在绘画美和音乐美之间作出选择吗?诗难道没有专属于自己的美吗?其三,韩愈选择了敲而不是推,难道仅只意味着韩愈个人喜爱音乐美超过了绘画美?推和敲真的能给一个无所偏爱的欣赏者带来同等的艺术价值吗? 在我看来,不管是用推还是用敲,都是杰出的诗句,只是用敲时又能带来上下两句诗内容上的照应,所以,用敲略微胜过用推。细论之如下。 不管是推门还是敲门,目的都是一样的——进门,或者进入房屋以栖息。推门或敲门又都是理由充分的:连鸟儿不也是栖息于池边树之上吗?隐秘的论证或者内在的雄辩,是优秀作品的本质,只是这一点难以被看破和道出。另一方面,推门有可能发出声响,但也可能不发出声响;但敲门必定有声响。正是由于某种声响,宿鸟才会被惊醒,“鸟宿池边树”的事实才能被得知;再说,是敲门而不是推门,才意味着一段等待的时间,只有有了这段时间,鸟宿池边树的事实才能更容易地被注意到。所以,我们承认,韩愈的鉴赏力是高超的,在诗的作者贾岛之上。 3、《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有言外之意的是“落叶满长安”。 “落叶满长安”是一片风景,风景来之不易:“长安”地区必须有足够多的落叶植物、必须等到足够寒冷季节的来临。 “风景”受到了隐秘的肯定。 4、剑客:“十年磨一剑,锋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没有人对我们(剑客)本人“为不平事”,但“不公平”促使我们“十年磨一剑”,也就是让我们愤怒得进入长期的疯狂状态;“不公平”还泯灭了我们的好奇心,让我们没有了效率意识,以至于十年里只管去磨剑,而不去了解剑已经磨到了什么程度。“不公平”伤害的不仅是它的直接受害者,还有像我们(剑客)这样的旁人。 “不公平”受到了隐秘的否定。
刘驾(1首) 1、田西边:“刀剑作锄犁,耕田古城下。高秋禾黍多,无地放羊马。” “禾黍多”,多得以至于“无地放羊马”,这意味着某种铺天盖地的单一性。单一性是不好的:首先,它是靠“刀剑作锄犁”这种违背常规的笨拙方式实现的;其次,所谓“无地放羊马”意味着人类将会无羊肉可吃、无骏马可骑,总之,因为对于“禾黍多”的片面追求,人类生活将趋于干瘪。 这首诗似乎专为一千多年后今天的生态主义者而作。其中的灵魂,是人性家族中的“厌恶单一性”。单一性表现为我们生活中的一元化、一窝蜂、一刀切,等等现象。我国二十世纪中期的向自然开战、围湖造田运动,在一千多年前已经被批评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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