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35)
一个工匠为希腊国王制作了一顶金王冠,国王赏识之余,怀疑工匠没有使用纯金,阿基米德通过发现“阿基米德定理”,证明工匠果然造了假,“阿基米德定理”让证明的过程,显得像是圣明的神祗在亲自揭示真相。从此,阿基米德定理成了造假者的克星、明察秋毫的质量检验员。阿基米德定理是人们为了打假而发现的自然规律,是造物主为人类特制的测假仪。 历史上,中国的帝王也担心被人欺骗,但帝王们最终倚赖的,不是神圣的定理,而是鬼头鬼脑的特务、居心不良的告密者,还有残酷的法律。 西方文化的兴趣,是预防罪恶;中国文化则是发明出种种残酷的方法,去惩罚罪恶。 几何学上的圆是希腊人的创造,这个圆是神圣的、科学的;中国文化没有创造出几何学意义上的圆,却用一条倒“S”线把一个普通的圆二等分,这就有了太极图,太极图是玄妙的、艺术的。太极图玄妙,与其说在于用一条倒“S”线就能把一个圆变成两条鱼,不如说在于两条鱼居然能够合成一个圆。 西方文化的根底是神圣的、科学的,中国文化的根底是玄妙的、艺术的。 在中国,“不切实际”是一个让人畏惧的词语。中国人是一个实际的民族,没有为不拘一格的幻想留出一块土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的格言,只能在我们这个视实际为准则的民族之中才显得不容置疑。 但谁要是想在纸上画出任何直角三角形,来检验毕达哥拉斯定理,他注定了是在白费功夫,因为事实刚好相反,我们只能根据一个实际的三角形基本符合毕达哥拉斯定理,这才判定这个三角形差不多算是直角三角形。 几何学像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祗,俯瞰着这个现实世界,万物在几何学这面镜子之前照出了自己的不完满。 几何学中的各种等式让人不可思议,让人肃然起敬。只有宇宙精神才能激起这样的崇敬之情。著名的柏拉图学园门口处的墙上,镌刻着的一行字是: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 数学上用≈来表示“约等于”,用=来表示“等于”。中国人容易满足于这个≈,西方人从古希腊开始,就奋力追求宇宙中的各种=。≈弯弯曲曲,为我们带来美感;=却显得神圣庄严,建立在一丝不苟、不容置疑基础之上的神圣庄严。 西方精神对于弯弯曲曲的东西没有多少忍受能力,不把这些弯弯曲曲拉直,他们就寝食难安,终至于在数学上把曲线理解为由无数极短的直线构成的线。 西方文化为人类提供了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的=。
动物学家发现:小鳄鱼从鳄鱼蛋孵出时的温度,决定了小鳄鱼的性别。 这是一条新鲜的知识。更值得注意的或许是:动物学家怎么就能发现温度与小鳄鱼性别的关系? 大概是因为:动物学家们注意到,一窝小鳄鱼,要么都是雌性的,要么都是雄性的。正是这一奇怪的现象,激发起了动物学家研究小鳄鱼性别问题的兴趣。 奇特现象是科学的出发点。科学家的主要任务,与其说是去发现真理,不如说是去发现奇特的、让人惊奇的现象。 贝格尔号船长菲茨罗伊,后悔当初携达尔文环球旅行,终至于达尔文创立了进化论,菲茨罗伊由此抑郁而死,菲茨洛伊死后,达尔文接济菲茨罗伊的遗属。 菲茨罗伊因为反对一种理论而抑郁致死。这样的死亡不是普遍现象。怪不得,只有欧洲才是科学的故乡。中国人在科学上贡献不大,与其说是因为缺少达尔文这样的大师,不如说是因为缺少菲茨洛伊这样的普通人。我已经活了五十年,至今没有遇见中国的菲茨洛伊。 水往低处流,这是对一类自然现象的概括,是哲理,不是科学。水在重力的作用下往低处流,这才是科学,科学不满足于概括,而是追求对现象的解释。 中国今天的哲学教科书上,仍然把哲学定性为某种概括——对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 概括只能产生有人生指导意义的哲理,与深度无缘,与灵魂的慰藉无关。中国学校里的哲学,其实是哲理大全,像“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物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都是在概括,而不是解释。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年,天,小时。人类最早发现的是“天”。从发现天到发现年,这中间不知道曾经经历过多少年——我们仅仅知道不可能少于一年。年的发现者第一次使用“年”造出的句子是:“我用了多少多少年,才发现了‘年’这个东西。”这句话包含了什么样的喜悦?发现者的听众又会有什么样的困惑? 天和年是天体运动带给我们的礼物,小时却是人类的发明,是人类对一天进行二十四等分的结果,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分和秒也是天人合一的产物。 即使蛇有足够的智力,甚至能够发明原子弹和电脑,它却不会发明鞋。 发明的动力是需要。 人没有翅膀,身体想挪动挪动,依赖于两只脚。脚肩负重任,却只能在不友好的地面上行走:尖锐的石头、狰狞的硬刺,它们是脚的恶梦。人类的两只脚,是这个世界上命运悲苦的器官。 人类的第一项发明,想必是鞋子。有了鞋子,脚不仅改变了命运,而且摇身一变,成了人类强大的武器——从此以后,拳打脚踢才成了现实。 我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一个“自”,然后敲出一个“做”,然后敲出又一个“自”,最后,我敲出一个“受”,不曾想,结果是“自作自受”,而不是“自做自受”,我终于意识到,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但电脑更正了我的错误。 早晚会有这样的设备:它被安装在我们的咽喉处,我们说话的声音经过它的时候,它能让那些无趣的话变得有趣一些,起码也要把那些无趣的话给挡回去,直到它们在肛门找到出路。这种设备可以命名为趣话仪,或者废话过滤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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