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黄馨予第一次碰到梁晓东一个月后,数学所有个关于随机过程的学术讲座,告示上写着的演讲人为“梁晓东教授”,开讲时间是下午两点。黄馨予骑着车在告示牌前停了下来。看看表,觉得自己有时间,于是她又将车子调头,从大门口的告示牌转向向校内骑去。等她走到演讲厅门口时,老远就能看到里面已坐满。 她觉得奇怪:从来还没有一个学术演讲,会吸引来这么多听众。何况还是个随机过程这样特别专业性的演讲。她只能在很远的角落找个位子。坐下后,就是一阵上课开始的钟声,随即准时的走进一个黝黑面孔的高个男子。 她眼前一亮:这不就是那个农民工吗? 这段时间她很忙,一直没时间回来问声那个农民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笑:看来,这一次,这个农民工是真的做出了有价值东西。只是,昔日农民工做的基本上都是和数论相关的题目,什么哥德巴赫猜想类的。今天这位,怎么会搞到随机过程这一块?一般的人,缺乏系统的训练,应该是很难做出大成绩的。就在她胡思猜测的时候,那个男子不紧不慢的走上讲台,快速的扫射了一下下面安安静静坐着的听众。 想不到,有这么多人对随机过程有兴趣。他的普通话带着南方口音,有点生硬。这让她更加确信,此人就是位农民工。 随后,她趴在那睡着了,也不知道后来他到底说了什么。 这段时间她心里很烦。一则是论文,有几个关键点阻止了她前行的脚步,再者马上就是春节,家里的父母在催她回去时带个男朋友,是男人就好。 她原本昔日有个自己喜爱的男人,在大学期间还很认真的交往了几年。大学毕业后,男人放弃了数学研究,无法面对穷困日子。而她却倔强的要坚持继续走下去,自甘清贫和寂寞。他苦劝好多时日,最终选择放弃。两个志趣相差越来越大的人,相互感觉对方越来越陌生。他走了,离开她,为了更好的生活。 她是个很倔的女人:你走了,谁稀罕,我不相信就找不到个比你更好的,除非世上好的男人都死光。随后她从大学毕业来清华读研究生,这里有她感兴趣专业国内最好的学习条件。不知不觉中埋头书本的她,一晃硕士读完,再到博士学位的进展也不错,自己悄悄的被岁月变成剩女。 她实在是太累,身心俱疲! 讲台上的他正高谈阔论,沉稳、大方,颇有大家风度,对着屏幕上的各种公式和演算做着解释。非常复杂深奥的数学前沿问题演讲,在他嘴里成为有趣通俗的故事会。他用日常大家熟悉的故事和知识做比喻,风趣地破解隐藏在这些初看上去不着边际地累积在一起的符号背后,奇妙的逻辑关系。大家聚精会神,听的津津有味,而她,则趴在那安安静静的酣睡,做着美梦,也津津有味。大厅挤满了人,都鸦雀无声的在那静静的听着,有人在沙沙地做着笔记。唯独她在那睡的香甜,还有轻微的鼾声。他一眼扫过,就意识到,这位就是当初在校门口帮助自己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说声谢谢,却忘记了她的名字,随后太忙也就将这件事给忘记。 她睡的很香,很久没有这么香甜。不知为什么,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声音,无形中给了她所需要和等待中的安慰。很快她就进入梦乡。 在梦中。下课了,她走出教室在外面等着。他拿着讲义走出教室,脸上还是那么的黝黑。一起吃饭去?她问。嗯。他很听话的跟着。 有女朋友吗?她问。嗯。他摇摇头。她用眼斜视知道了他的答案。 马上春节,有什么计划?她问。呆在学校。他很平静。 要不,随我去我家过年?她邀请。出租?他在行。 对。租金多少,出个价。她很干脆,是交易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再者,农民工也不应畅销,要价也不该漫天。她在想,将这样的形象带回家,正好寒碜一下老是催自己嫁人的父母。到底是玩数学的,干脆利索,全部跟着逻辑走。几天后她带着他回家,两人并肩而行,远看还真像对情人甚至夫妻。只是,黝黑的脸像个黑人,配上个雪白细腻肌肤的她,一白一黑看上去别扭。 刚刚走进家门,一桌香喷喷的丰盛饭菜已在等着。一贯节俭的母亲,还特别让父亲买了几瓶高端茅台酒。父亲一直给他敬酒,母亲在那催着给他添菜,大家将他伺候得像个国王,就是没人正眼看看自己。她觉得好笑也很奇怪:难道他们不在乎他黑乎乎的傻样?饥渴太久,饥不择食,就这么想让嫁出?她心灰意冷:为什么就不在乎我的感受?爱的感受?! 是个农民工,在学校附近工地做水泥。爸,门前的水泥台阶你不是一直说要做,过几天让他帮你就是。她这么说,是有意识强调农民工的身份。 这种事哪能让他做。他是贵客。你要早说我早就请人做好。实在对不起,家里看上去寒碜。下次,下次一定将这里整理好好的。爸边斟酒边抱歉。 农民工好。老实、可靠。妈妈放心。妈的开心发自内心。 想不到,他们对农民工也不在乎。难道不觉得,清华大学的博士真的和个农民工在一起,会很不习惯? 醒醒。有人在推她。真不是时候。谁呀?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还在笑。是不是做梦娶媳妇?推的人在说。不对,是做梦嫁人。哈哈。最后的那阵淫笑将她笑醒。她听出是沈冰琳,是她独特的淫笑,带着股次声般的刺耳。很多时候她一笑她就惊颤。装的,谁在乎。她会反击,送给她更可怕的次声干扰。 你这个死鬼。每次好梦都被你搅乱。你能不能消停一次,让我做完一次美梦?黄馨予生气的样子,让沈冰琳觉得更好玩。 是不是做梦嫁人了?嫁人倒没有。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做梦做小三了? 你才做小三呢。两人的口水战才开始,黄馨予就不想玩,转而很正经的说:你觉得奇怪不奇怪,我带了个农民工回家,爸妈居然喜欢的不得了,还说了很多好话。她依然沉浸和延续着梦中的思考。 农民工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在这个物质第一和万能的社会,农民工的社会地位低下,完全是因为他们收入低下造成的。如果撇开收入差异,很多农民工还是响当当的香饽饽呢。 沈冰琳也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哎,不说了。演讲怎么会这么快结束,农民工都讲了什么?人呢?她这时才注意到,原本拥挤的大厅只剩下她们两。你这是歧视性的语言,知道不?!她开始为他打抱不平。 又过了些日子,就在她苦闷的思考论文而不得结果时,沈冰琳给她拿来一些打印的英文文章,丢到她跟前的桌上:看看这些或许会有启发。 都是英文的,作者是戴维斯·梁。她没在意,随手丢在抽屉里:以后有心情时老娘再看。还是早点看看吧。或许呀,要的答案就在这些故纸堆里。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从宿舍门口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谁家的孩子,居然跑到这里来?管他呢。做自己该做的事。沈冰琳头都没有抬,而黄馨予却已跑出去将那个小男孩宝抱了进来:真可爱,也不知是谁家的。她边抱着孩子边自言自语。 你呀,是得将自己给嫁了。想孩子都想疯了。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她才不管沈冰琳的讥讽呢。她就是喜欢孩子。而且,这个小男孩还真的很逗人喜欢。 小海风。小男孩回答。好听。你找谁呢?梁叔叔。小男孩回答。 和谁来的?爸爸。爸爸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好吗?她将孩子放下。 好。走吧。小男孩拉着她的手准备往外走。对了,小不点。你要找的梁叔叔是长的帅还是丑?这时沈冰琳冒出一句。丑。小男孩说。怎么个丑法?高个子,大鼻子,大眼睛,粗眉毛。小孩非常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大家都逗乐了。 这不是标准的男子汉形象吗,怎么会是丑呢?她说。 随后沈冰琳笑了,还是带着她特有的样子,黄馨予口里的“次声波”。 黄馨予和男孩牵着手,小孩一步一跳的在前引路。下楼的时候她抱着他,他望着她很认真的问:你是不是妈妈? 不是,你妈妈也在这里?她意识到,孩子的妈妈可能是和父亲离婚了之后来到这。孩子应该是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才到处寻找。想到这她眼角一阵酸,几滴眼泪流了出来。 阿姨不哭。爸爸说,男子汉不哭的。找不到妈妈也不哭。孩子安慰她将她逗乐了。阿姨不哭。阿姨是高兴,看到小海风开心。只是你这样跑,走丢了,你爸爸会很伤心的。现在,该怎样才能找到爸爸或梁叔叔呢? 校门口。孩子很肯定。为什么? 爸爸说,如果走丢了就到校门口的广告牌下等他,他会来接我的。 果然不错。远远的,黄馨予就能看见一个站在广告牌下正东张西望的男子。在他身边站着的好像还有那位“农民工”。 就这样,他们有了第三次相遇。 是你?梁晓东看见走近的黄馨予说。怎么会是你?你的孩子?她问。是。老梁回答说。梁爸爸,梁爸爸。小孩叫着跳到梁晓东身上,看上去是习惯性的动作,配合很协调。 多亏你,让我们好找。站在旁边的苍剑说:午饭,要不一起吃顿便饭? OK。黄馨予毫不客气,让苍剑看着有点新鲜。她看在眼里觉得奇怪,这个小男孩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他老梁,真的是他的孩子? 饭馆就在校门外不远处,很快就走到了。 是不是最近很累?饭桌上,梁晓东问黄馨予。是吗?她反问,觉得对方问的奇怪。应该是吧。他很肯定。喔?这个人还如此武断? 你们在打哑谜呀?苍剑觉得有意思,这两个人说话就像是打哑谜。小海风则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一起吃饭,对他还是第一次,他很开心。 是。在课堂上睡着。真的服你,在那样嘈杂环境下居然有那好静心,非普通人可为。他没有批评反倒用羡慕和肯定的口吻,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对不起呀。她轻声的说了句,觉得当时自己是很没礼貌。 没有什么。论文做的怎样?导师选好了没?清华最近开始改革,采用美国的培养模式,让在读博士学位的学生,到了论文阶段再开始选择指导导师,这样更便于对症下药,有的放矢。清华决心培养一流学者,选择打破昔日的规矩就是这种尝试的一部分。 遇到难点,在啃呢。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讨论,或许会给你启发。我让沈冰琳拿给你的文章,看过吗?那些英文文章?她才意识到。可是,沈冰琳没有告诉自己文章是谁给的,为什么要给她。她还以为是沈冰琳自己心血来潮拿来给她看的。 是。沈冰琳没告诉你?没有。我还以为是她从哪里捡来的。很多人来演讲,每次都有不少免费文章可拿。就没有太在意。对不起啊。她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只是觉得,估计会对你有点帮助。他说。 那天回去后她立马将抽屉里的文章拿出,一口气读了好几遍,一直读到晚上十一点多。 哎,今天又发什么神经病?出去几个小时又回来,发现她依然在以同样姿势阅读的沈冰琳,觉得不可思议。睡你的觉吧。给你这么多天你不领情,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发现?奇怪! 她正聚精会神,懒得搭理。读着、读着,她突觉茅塞顿开。再看看作者,觉得应该是个海外华侨,上面也没写作者所在单位。她开始对这个华侨有点佩服和景仰,有种想见见,好好和他谈谈的冲动。但她不知道该在哪里找到作者,上面也没有地址和联系方式。 她看了看正在熟睡中的沈冰琳,低沉均匀的鼾声像美妙的音乐。 她想叫醒她问问,又不忍心。这段时间,沈冰琳也忙的不亦乐乎。 第二天沈冰琳起床时已经早上八点多。黄馨予还趴在桌上熟睡。看来,是看着看着实在是忍不住睡着的。 这时的梁晓东在清华大学还不是很有名气。普通人都不太清楚他宾西法利亚大学的学术背景,学校当时也根据他的请求,暂时给了个访问学者头衔。他需要办理放弃美国籍再加入中国籍的手续,还要办理被清华聘请为教授的手续,很费时间。有些手续是不是可以办下来,还有不确定性。以风险研究为主要方向的他,习惯性的喜爱风险控制、低调。 至于在海岛上的传奇经历,就更没人提及,他自己也没说。对于他,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水平说话。国内有很严重的浮躁风,他想从自己做起,来慢慢改变这种风气。由于这些原因,黄馨予还没对上号,虽然她知道是他让冰琳带给她的。 关于梁晓东,两个好友沈冰琳和黄馨予间曾展开过一场暗战。 沈冰琳是主动出击并且占有先机,早在黄馨予在演讲厅睡着的那一次,沈冰琳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看上去黑黝黝有点土气,又是新来的梁晓东。一见钟情,也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压不住的才气。沈冰琳也是个爱才如命的主,对于物质性的她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活着就是为了数学,为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在她第一次听他演讲后,她脑子里就一直晃荡着他的影子,那份幽默感,那份自信,还有那份看上去随意却很有个性的板书,那真的是魅力四射,她后来坦白说。 在个性上,沈冰琳和黄馨予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个女人都很善良,充满爱心。只是,上帝似乎没有给沈冰琳展现自己爱心和善良的机会。这些在老梁眼里看来最重要的品德,因为缘分不到,而将沈冰琳给无情的淘汰。 而黄馨予则是基于一个个偶然机遇,在命运安排下两个人一步步走近最终走到一起。对于他,黄馨予最重要的还是乐于助人的个性,在这点上沈冰琳最终被打败。第一次在校门口的帮助让他印象深刻。一个清华博士居然有对一个普通农民工的同情心,对于他很重要。同时她的才气和女人的魅力,也让他折服。 实际上到清华不久,梁晓东那表面上看不起眼的书生气,早被他在讲台上那幽默、风趣的男子汉风度给掩盖。他已成为很多年轻研究生女士的暗恋对象,成为许多女士口里理想对象的新标准规范。在这个浮躁喜欢显摆的时代,他的内敛含蓄和丰富的知识,让很多人佩服甚至是崇拜。 后来他成为她的导师,她成为他的妻子。在此之前,她还真的带着这个农民工回家给父母亲看。只是,过程和她梦见的很不同。结果倒是一样:她的父母真的很喜欢这位未来的女婿。她的父母也是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的含蓄表示,与其说是担心女儿成为剩女,更多的却是忧虑:用情很深的闺女有没有能力走出一段伤害很深的感情经历。 再后来他选择呆在北京,做清华大学数学所的研究员兼教授。随后的日子里他一口气发表了好几篇震动世界数学界和计算机界的学术论文。只是可惜,他近来做出的多数成果都在他沉寂孤岛时,被后来做出的同行抢先发表,自己的成果只能被用来当作业发给研究生做练习用。他放弃了美国教职和国籍,完完全全的回到当年培养自己的母校。这一年他刚好四十岁。妻子和他一样是个数学迷,两个痴迷的人在共同喜爱的世界里,过的倒是自由自在,其乐融融。这倒是验证了那句古话:有追求的人生就会快乐,也才有意义。 苍剑既没有罗松光那么乐观,也没有梁晓东那么执着。 他没有期待任何一个女人会等他,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处境。 他的妻子,曾经的,被他逼着签离婚协议,虽然最后没有正式完成,但是情分早已经在如此敌意的对垒中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没有脸面去求得她的原谅,虽然婚姻走到这一步,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再者已经这么多年了,自己的出现必然会将她好不容易再次平静的生活打乱,有点太自私。或许,这就是爱:选择奉献而不是索取! 至于他的新爱,冰雪,他都不知道现在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是美国人,交往那阵,她在国内也只是短暂工作和居住。他曾经准备在北京送给她套住房,被她拒绝。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固执点,否则今天是不是就有一个可以找到她的地方? 在那个事业如日中天的时代,他将所有的资产都挂在公司名下,结果都成为“被破产”的资产而消失殆尽。只有在荣华消逝后,才会明白它当初为什么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人生又何尝不是,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是生活在一种虚幻的幻觉中,一直在梦里寻找和丢失。这时他开始有点相信一个在昔日觉得无稽之谈的理论:生活的世界实际上就是个巨大的模拟系统,每个人只是这个系统中被选中参与移动的棋子。虽然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意识和意志,但是,这种意志力的力量极为有限。我们的命运都被那种制造和产生模拟的超级力量在控制和调配。我们无法主宰命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些无痛无痒的微调。我们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第三者,在我你主客之外。 此时此刻,他几乎成为宿命论的认可者。他也没有可能接待他的单位在等他。他曾经是个独立王国的国王。他得先找到这个王国,才能有下一步。如果他的王国不存在,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只可惜,他的王国似乎在过去几年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在过去七年他时不时看到的海市蜃楼。他带着小海风,决定先去找海风的父亲,将孩子交给他,完成对她的承诺后再想下一步。 王慧欣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讲了自己的身份和他所做所为对她的伤害,对于很多用心做实业的人的伤害。作为商界的大佬人物,他没有引领正气之风,而是将中国独特的贪婪和急功近利传统发扬光大。昔日苍剑的所作所为,和今天梁晓东正在做想达到的,刚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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