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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蛊
   
中蛊

                     

   
         我们奔去的那个地方,以为是天边,我们的影子拧成一股一股
     很结实,似乎同心合意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和我们一同出发的人是
     不是和我怀有同一个目的。



         这荒原上本来就没有什麽植物。一马平川。很远,会兀兀地凸
     起一个小山岗,小山岗上一大片刚刚被火烧过的烟灰。队伍没有头
     没有尾,偶尔、队伍中俩俩之间互相打量的时候,那眼神就是鬼鬼
     祟祟的。
         我有些後悔挤进这支队伍中,说不定在熟识的人中要好些,受
     起审查来也知根知底。
         果然、行李还未打开,就有紧张空气迷漫,我惴惴不安地立在
     地上,张佩萝职业的敏感,她扫了我一眼又扫了了我一眼,抖抖然
     地问我:
           “你家什麽成份?”
         我头一低,说:“我爸爸得癌症死了。”心想,冲这个,你还
     要逼我吗?
        “你填表了吗?”
         我被她看得慌里慌张,她用门牙咬咬手指甲,盯住我看,很胜
     利的样子,然後从包里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头勾勾地跑出去。
         她在院子里不知对谁讲:“季小娴成份有问题。”而後又咚咚跑
     走了,非常地兴奋,有把这消息告诉每一个人的兴致。
         我潜出门,想绕过小桥,截住张佩萝,求她不要揭我老底。
         桥头边支愣愣地坐著一个乾瘪的人,脸孔模糊,从上到下捆满
     草绳,样子迷惑,他每隔五分钟朝河里扔一块玻璃,嘴里发出奇怪
     的声音,旁边一口古钟便泛起一片回音。
         一群小孩坐在不远的地方,个个呆头呆脑。默不作声,像是坐
     了许久。
        忽而,他朝我惊鸿一瞥,顿时,勾起我一种记忆。
       是夜,牛屋那边响起了钟声,有嗓子从那边黑黝黝地传过来:
       到牛屋里开会喽
       传达文件喽——
       清理阶级队伍喽  ———————
       天黑压压地,彩女家的老屋像一堵黑墙,朝著我压过来。
       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海,远处的狗在叫,高一声,低一声。
       从黑处悄无声息地冒出一只黄鼠狼队伍,一只跟著一只,右手
   里提著一只油灯,左手举一杆黑旗,朝牛屋鱼贯而去。小时候听我
   外婆讲过黄鼠狼的事,说要是撞见这东西千万不能得罪喔。我一边
   朝後院退——边心惴惴地想:它们去牛屋做什麽?
       我朝後院跑,後院有只石碾子,彩女家女儿大香子不知从哪儿
   蜇出来,她鬼蜮蜮地对我讲:
         “姨哩,那个石碾子喔,蹲不得喔——”
       半夜,张佩萝回来了,她悉悉索索地点著了用墨水瓶做的煤油
   灯。
       我抱著双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不去开会?你害怕?”
       远处传来一头牛的低吼声,像从梦中传来的,还有瓦斯灯的嘶
   嘶声,不是听到的,而是神经感觉到的。
       “会开到一半,一头牛突然死了,这就更需要开会了。”
       她二眼炽红如在火里燃烧。
       “关於牛的历史,你知不知道?”
       我几夜没有安睡,白天蹲在彩女家屋後。
       彩女家屋後,是红薯地,红薯早被起光,我弯腰一垄垄地想寻
   漏网的生红薯吃,红薯垄子一条挨住一条。盯住一条死看到底,便
   会把条垄子看得竖立起来。正午时的太阳照在我的头顶上刹时就把
   我的影子吞掉了.
      人们都在议论纷纷,关於填表的事。
   我转著圈子找自己的影子,找不到,一阵悚然。
       我妈在某天正午上吊自杀了。
       书桌上放一张表,白得要命,是她留下的,只填了一半。
       那几天收到城里来信。我的老师王飞失踪。
       -----他历史复杂,一共填了三尺高的表格,最後一栏填错了,
   是因为太悃。据说,通辑令已发向全国各地了。
       我们的会还没有正式开。表还未发下来,但据说已经内定好。
   党支部书记又到团部去开会了,去领新的表格,这次“清队”很严
   格,这儿虽说荒凉,却是海防前线。
       张佩萝半夜起身跑五十里,到新浦买红漆。漆店大量  供应红
   漆,漆店的党支书对张佩萝讲,他们已经通知漆厂,其他颜色的漆
   一律停止生产,全国统一红。
       她把一只旧喇叭漆得赤红,站在村口眺望支书。
   本省原省委书记的三个女儿站在麦田眺望张佩萝。张佩萝一从
   村上回来,她们一个跟住一个走进张佩萝的屋,交给她几摞纸,上
   面密密麻麻地写著她们的父亲堕落成黑帮的罪状,然後她们就上厕
   所,每回她们都跑进男厕所。张佩萝站在女厕所门口系裤带,大声
   地说:
         “看看她们埋藏了多麽深的祸水。”
       连长扛著锄头从这儿经过,他用锄头在地上击了三下,神情很
   严峻,那是一种绝密的接头暗号,当天就有一张血书贴到了中央文
   件旁边,连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竞相写血书,是晚,人们走起路来
   便开始没有了脚步声。
       天将黑的时候,在各家门前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灰色的
   地主小孩的衣裳,还有反革命老婆的裤子,晒在绳子上的衣服都有
   没洗乾净的血迹’被浓霜冻硬’风刮得有怪怪的声响。
       半夜,我四处瞅瞅趁没有人的时候,把我的血书贴到宣传栏上
   ‘回来路过前省委书记家三个女儿的屋,我趴在小窗洞口  朝里偷
   窥,看见地上堆了一地的纸,二女儿一动不动趴在床上,那个小女
                               
         
   儿在地上转著圈子讲:
         ‘’我又想解小便了。”
       他一边讲一边咳嗽。她大姐端了一只锅给她,她眼睛发亮,她
   立即蹲下,把小便朝锅里解。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宣传栏上的血书全变成了黑颜色的。张
   佩萝费神地分析:’一定其中有人血是黑的,’污染!’这是’红与黑’
   的斗争,很严重呀,同志们!有异常的事即将发生!”果然,暮黑的
   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这雪下得很奇怪,大片大片鹅毛般的
   雪花,纷纷扬扬往下压,来势汹汹。可是,那雪压到村口最高的苦
   楝树梢上一丈处,却下不来了,大地反而变得焦乾。
       城里有消息传来,王飞被枪毙了,五花大绑,临刑前,他想喊
     ‘毛主席万岁!”不过,没有喊成,事先,他的下巴被敲掉了。
       党支部书记打电话回来说是“表”已经领到了,关於开会的事
   有很多内部指示要传达,但是下雪了回不来,连长回电话催他,说
   地上乾乾的才六月天麦子暂时不收。支书说没得事。
       第一场清查运动刚开始时,我爸和我妈一人领了一份表回来,
   从那晚起,我爸和我妈轮流在门口放哨。不分昼夜——
       我妈两眼通红,嘴唇发白,口腔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味道,她不
   住地对我爸讲: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头了。”
       我爸的胃病突然犯了。
       我妈反手拴上门,用眼角暗示我爸:对门那家在墙上筑了一个
   洞,好像了望哨的样子,正好对著我们家,那洞里总有眼珠子在游
   动,我爸却领会不了她的意思,我爸哆嗦著手指著墙上的毛主席
   像,我妈吓得直抖:
         “好……好……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得什麽勾当!我要检举
   你,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我爸掉头出门去医院看病。後来做了切片检查,查出胃癌,那
   天他拿著疾病诊断书回来,看我妈继续受煎熬的样子,竟然幸灾乐
   祸,他把疾病诊断书摊给我妈看:
         “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妈极其羡慕地说:“真是来
   得及时。”她把柜子里的新床单拿出来。还有一对绣花枕头,富丽
   堂皇地铺到床上。当我爸出一口气躺在床上时,我妈回头对他讲: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文件上讲,不漏过任何一个人,又
   没有讲,不包括病人、死人。不信,你去研究研究。”
       不几天,我们的档案运到了连里。运了好几牛车,整个一个武
   装连押车,兵临城下的架势。文书好几天不到食堂吃饭,他忙得要
   命。仓库里的粮食全部堆到麦场上去了,支书的老婆用秸秫编的小
   篓子装了煮红薯,从窗口递给他,他从小窗口洞那头黑悠悠地对著
   支书的老婆说:
       “你能肯定没有人跟踪你吗?”
       那天,张佩萝的红喇叭忽然裂了个口子,她晚饭也没有顾上
   吃,跑到五里外的中镇,去找钉马掌的老铁匠修理。老铁匠替她作
   了特别修理,并叫中镇党委保卫科开了张证明。那天晚上,她起来
   发呓症,拿著红喇叭挨家挨户通知开会。那只红喇叭很有意思,人
   们听到它发出的声音,互相敲醒,一个一个钻出被窝,朝晒场走。
   尽管那天因为突然降雪的缘故天气奇冷,但人们宁愿披著被子也不
   愿缺席。晒场很大,连著旷野,人们哆哆嗦嗦坐在那里,不知该喊
   哪句口号,又不敢造次。半夜三更,他们突然为一个问题苦恼起来
   并且争论不休,那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问题:
       地上的大麦一夜间二度发芽,那芽苗不是从地上而是从麦梢发
   起,这是为什麽?
       我妈终於死了。从此有关她的真实历史死无对证。
       我爸呢,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在门板上钉了一张牌
   子’牌子上写著:“迄今为止,科学并未证明癌症并不传染。”旁
   边钉著医院开的癌症诊断书。他用几块黑布把屋子里所有的亮光都
   捂上。
       由我每天晚上在确定好的时间把饭和水放在气窗口。有时能听
   到从屋子里隐约传出类似发报机的声音。我爸瘦成木乃伊了’还继
   续捣古,据说,他企图与外星人联络上。
       我临下乡的时候,他从门缝传出一张纸条上写道:切记,务必
   去医院验血!!
       从此我的档案成了我的残酷的斯芬克斯。
       那天日暮,我从西庄朝东庄走,远远地只见连长手上拿著一卷
   白的东西,匆匆过桥,他的头上也匝了一条白色的东西,腰间也系
   著一圈白色的……我顿时发悚得要命,一卷白色的东西会是什麽
   呢?难道除了“表格”还有什麽东西是白的吗?白的•不就只有
     ‘表格’吗?
       天上起了月亮,月亮的清光在彩女家屋山头的土墙上映出一个
   倒豆芽的黑影儿。
       彩女到屋後上茅厕,撞见我跪在地下,以为撞见鬼了,吓得
     “咋哇”一声。我吓死了,爬起来一把捂住彩女的嘴,把她拉进锅
   屋。她压住自己的胸口,好久才回过气来,说道:
         “妈妈也,我当成是连长他妈哩!”
         “连长他妈有什么好怕的?”
         “她刚死,魂灵不怕人吆?”
         “连长他妈死啦?”
         “你看那招魂幡哩”
       我看见锅屋灶台上有一摞摞白的东西。我上前用手摸摸。彩女
   问我:
       “仓库腾空了,里头堆了多少白纸片是做什麽的!”
       我发现彩女的眼神有些异样。我变得怯怯地,我朝屋外退,退
   到院子里。
       彩女家女儿大青子不知从哪里蹩出来,她一把抱住我的大腿伸
   出细细的白手指,指著院北那只石碾子:
         “姨哎,那个石碾子喔,蹲不得喔——”


         “为什么?”
          “是朱向东他大蹲过的。”
         “哪个是朱向东他大?”
          “桥头那个‘蛊’”
          她遂像只黑猫消失了。
          我拼命朝村口跑。
          村口一条路,白寥寥地。一程又一程望不到头。
          路边一条小河,河面上漂著一片一片凋零的树叶,它们转了一
       个弯便消失在一片黝黑的防风林後面。
           这儿既寂静又荒凉,在不远处交叉著二条小径,彷佛在努力摆
       脱大路似的。小河对面的土丘是暗褐色的,上面长著一丛丛的盐
       蒿,远方一片莹莹的紫灰,一头新生的牛犊在河滩打淌子。冷风追
       逐著云雨。
           在这一切之上垂覆著天空。
   
        写于1982年,2006年曾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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