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恋人
我必须给他一个称呼。 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很久。每当我思念他的时候,我就想从心底呼唤他,但是,至今我仍没有为他想出一个确切的称呼。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我没有叫过他的名字。自从认识他到现在。我从没叫过。 真的。 我怎么会认识他的?我至今仍然恍恍惚惚。 一切仿佛是幻觉:我好像是去自杀的,去华山之颠。我们坐的是同一辆车。他当时和他的情人依偎在我的后排。我一向深恶痛绝情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像绑架和被绑架一样地亲热。而他们不是。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在公共场合我从不主动跟陌生人说话,更何况我是去自杀的。 至于为什么去自杀,我也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因为跟我的青梅竹马分手。他关心我、保护我很多年了,却突然爱上电影里的一个女配角,那部电影正是他不愿去看而被我死乞白赖硬拉着去看的。电影院里的人很多,这很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电视和电脑已经把人都拴到家里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电影不到一半我就想往外溜,可他却定下了根。从此,他就去追寻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女配角而去,撇下了我,还有他的亲生父母。 我已记不清自己爱不爱他,但我觉得很没面子。他竟为那个毫不起眼的女配角说抛弃我就抛弃了我。连把他当成掌上明珠的父母都不顾了。而我怎么也不习惯没有人关心我、保护我。我忍着巨痛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周围的人都以为是我不好。他的父母也认为他们的宝贝儿子离家出走是被我气的。他们家里也不让我住了。我当时就离开了他们家,连铺盖都没卷,说实在的,那铺盖也不是我的,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拿了一点钱就去了车站。 站在售票窗前,我不知道该买哪一个方向哪一个车次的票。售票员拿着我的钱等我报地点,我窘在那儿。后面有一个人急着向窗口问有没有到西安的票,于是我就说了西安,跟着车票我就到了西安。 到了这个昔日繁华的大唐都市,古长安街让我感到无比的寂寥和失落。我突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有一份工作,打个电话给我的老板请假,电话的那一端像失了火,我感到耳朵和手指头都灼得痛,撂下电话,狂奔而出。 大街上灯红酒绿,男男女女像化了妆的鬼。没有人认识我,只有路边的小商小贩才会热情地对我笑。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对我笑,我口袋里的钱才是贵宾。 我决定去华山,就在那天晚上,在我倒掉那碗羊肉泡馍以后。走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决定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坐上了那辆车,那辆也坐着他和她的车。可是后来怎么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呢?他的情人为什么不上去了呢?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那个女孩儿肯定没有我长得漂亮,也没有我的气质好,但那也不是她不上去的理由啊,特别是后来听他说,她是很爱吃醋的女人,那她更应该陪着他一起上去啊。她要是一起上去我们肯定不会谈得那么多、那么深,也就不会让他有机会爱上我,而我居然也爱上了他。 山是那么陡且险,我无声无息地往上攀登,没有人知道我是跋涉在死亡的路上。每次累得不能再爬的时候,我就会想:就这儿吧,就这儿吧。反正是死,哪儿不一样?可是那个人,就是那个好事的他,总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别怕,有我呢。你要是真的走不动了,我拉着你走。我当时觉得他真好笑,不知道等到他知晓我是爬到山顶去自杀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如果发现自己在催促一个女孩快一点往死亡的终点站走,他会后悔成什么样子呢?我等着看他的笑话。 我终于也没有看成他的笑话,我只在心底笑话我自己。我信誓旦旦地要自杀,却没有死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为什么就决定不死了。在山顶上,在海拔2160米的最高峰,我靠在他的肩上,我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不死了,我想活下去。我无法说清是因为征服了华山,还是因为他暂时借给我的那一副肩膀。于是我又随着他一起下山了。下山的途中,他说了他的名字。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相信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远远地见到他的情人在山下向我们挥手,那个女孩的脸上浮着笑容,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有一丝愁绪,不知是为我,还是为他,或是她自己?也许这个世界太无常。 当我举手向他们告别的时候,我眼角的忧伤在往下滴。 我选择活着,就选择了痛苦。 该给他一个确切的称呼。好让我在最需要的时候从心底呼唤他。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叫他爸爸?可是我从没有过父亲,我不知道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他那样长得瘦瘦长长的,戴着眼镜,眼里含着笑,宽容而慈祥地望着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有父亲才会像他那样历经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地于茫茫人海中找寻我,而且找到了我。那个时候我刚刚离了婚。原因是我不能生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孩子,还是不愿生?我不愿意跟我的丈夫一起生活,我不接受他的大男子主义,跟他在一起在床上我会感到恶心。更让我感到恶心的是他总是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势,仿佛他愿意接受我这个初夜给了别人的女人,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最宽宏大量的人,那我就应该乖乖地匍匐在地感恩戴德、任其差遣。 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个青梅竹马的父母的意愿,我才不会嫁给他呢。我毕竟是他们带大的,而且他们的儿子又被我气走了,我无法报答他们,这是唯一的补偿了。或许如果我是自己的父母培养大的,我更得听他们的。所以就嫁了。再说到哪儿去找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呢?竹马绕青梅绕了二十几年,到头来不还是说走就走?时间过去了好久以后,我还常想:我是不是就是他们家的童养媳呢? 当我提出要离婚的时候,我那位丈夫的眼神不亚于一个奴隶主看着刚从他手里领了赏又潜逃被抓回的奴隶。他恼羞成怒,狠狠地扇了我一串耳光,像以前每次打我一样,只是这一次似乎更有理由,他认定我一定与我们公司的老总有染,因为,检察院来查帐,老总被隔离审查以后,紧接着就是我被叫进了查帐组。当然后来没出什么事,不过我出来的第二天就辞去了会计的职务,而且离开了这个公司。我不愿意再每天诚惶诚恐地做假帐,瞒天过海。把算盘丢到角落里,我感到无比的轻松,但也无比地失落,我成了无业游民。 我的钱很快就花完了。我跟我的丈夫从来都是各用各的钱,那一天我实在没钱买早餐,就硬着头皮向他要钱,他像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用官僚对有求于他的下属的神态给了我五十元钱。而且还说,你只向我要早餐费,我却给了你五十元,这肯定是吃不完的。从今以后还是乖乖的,我可以养你!那口气仿佛在对一只丧家狗说话。那样的情景省略了那一顿早餐,我吃了很多自己的眼泪。 当我走上法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被告席上的那个人非常非常陌生,仿佛从未谋面。面对他的当庭辱骂,我竟一句话都没说,我木然地看着他唾液横飞的嘴,心里出奇的平静,直到庭长命令他停下,他才不得已静下来,庭长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像述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对所有人说,我什么都放弃,我要离婚。 我拿着判决书离开了那个不知是不是故乡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把我养大的那个家里任何人从不对我提我父母的事,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死了还是遗弃了我,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想追问。 总之我离开了,彻底地告别了曾经。听说离婚后,我曾经的丈夫到我青梅竹马的家里去大闹了一场,说他是从那儿娶的我。两个老人很伤心,我也很伤心,我想补偿的终于没有补偿。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走在下班的路上。每个黄昏都是我最寂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站在公交车的站台旁,等候着某一班车回这个诺大的城市里属于我的一间小小的房子,我知道房子里永远不会有灯光在等我。所以我也从不匆忙往回赶。反正是一个人。而这几天又放了长假,国庆竟然放七天假,该如何打发这七个灰不溜秋的日子? 那一天,他就出现了,奇迹般地。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是他。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只要他一心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他说他还知道我现在在一家杂志社作编辑,而且还出了好几本书。他还说他知道我结了婚又离了婚。我神思恍惚地看向他的身旁,带着一脸的狐疑。他立刻说,那个女孩早就离开了我,她无法忍受我在她的身边天天魂不守舍,她说自从在华山脚下遇见了你,她就预感到自己该退出了。 惊喜让我不知所措,我拉着他疯狂地奔跑,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一步也不能走了,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双久违了的宽广而温柔的肩膀。他说,现在这副肩膀不是借给你靠,而是为你而存在。我突然哭了起来,从拿着判决书走出家门到现在,我第一次哭了出来。 我们相拥着往回走,于是我的小屋里第一次有了欢笑声、歌声,还有不眠的灯光。那一夜,我今生第一次看到我的灵魂升华,我感觉到我长了一双丘比特一样的翅膀,飞到一片绿色的森林,森林里有清澈的流水,阳光照进来,整个森林变得透明的绿,流水在平静地流,往里走偶尔也有瀑布,但水依旧是透明的绿。我躺在水边,把我的长发浸在水里,乌黑的头发随着流水悠悠荡荡。渐渐地我整个人也随着流水漂啊漂,一直漂到天堂。 总得给他一个固定的称呼,我还从来没有叫过他呢,他也问过我,叫他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你如果不想叫我的名字,你就重新取一个你喜欢的。从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想,可我还是想不出。能不能叫他大哥呢?可我没有过哥哥,我不知道高个子的哥哥搂着小妹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们一样。我也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对妹妹有一点专制还有保护和疼爱?他总专制地命令我几分钟之内必须回到他的身边,我很乐意他的专制。保护和疼爱呢?我们一起去修我的眼镜时,师傅从我耳朵后面抚弄眼镜腿,他看了竟很不是滋味。走出眼镜店以后,直到在我的耳朵上摩挲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他脸上的笑容。 我们的浪漫之旅是从机场开始的,踏上飞机悬梯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旅途再不是一个人的旅途。 九寨沟的五彩池,池水随着人的角度和光线的明暗变幻着无穷的色彩。此时此刻,真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我越出沉思找寻他的时候,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深深的怕失去使我一下子像从母亲身边走失的孩子,我四处张望,这时他从背后突然出现,拿着一只用青藤圈成上面嵌了一朵蓝色小花的戒指,一边拉过我的无名指往上戴,一边说,我现在向你求婚,请你嫁给我。我鼻子突然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我说,你是魔鬼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苦苦盼望的就是这样一枚求婚的戒指,为什么等到你要经受这么多的忧伤,要跋涉这么长的路? 再出现在同一个机场,已经是送别的时刻了。日期已改了两次,无法再改。我们在侯机大厅执手相看到飞机起飞前二十分钟才分开,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雨季和冬季同时来临。办完了全部手续,他回过头来朝我挥手,再挥手。 我木然以对。 我看见他掏出手机在拨号,接着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说你回去吧,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等着我,我一定回到你的身边的。于是我们说好同时背向而走。 回到我的小屋,我的心一下子进了地狱,灯光下形影相吊,床第间寂寞有声,长长的夜碎成了一滴一滴。 我已经无法再回从前。 我在心灵深处想要呼唤他,可我还是没有想好呼唤他什么。 直到第二天天亮,我还抱着枕头,维持着一个姿势,苦思冥想着。 直到天又黑了下来,电话突然响起,他说请你开一下门,你会有一个惊喜。 我抛开枕头,赤着脚飞奔出去,打开门,他,怀里抱着十九朵玫瑰,风尘仆仆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几乎晕了过去。 等我完全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不停地亲吻着我抚摸着我,他说他又有了两天的假期,所以忍不住又飞了过来,他说他要向我证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那一夜,我们彻夜无眠。他把头枕在我的怀里,幽幽地诉说着离开我后那撕心裂肺的想念。那一刻,我的母性无限地扩张,我甚至想叫他儿子,可我不是一个母亲。他却像一个婴孩一样述说着他很小很小就受伤的心灵,他亲眼目睹了他的父母被活活打死的惨景。 再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更深的失落已向我袭来。 看着他的飞机插入云霄,我刹那间失去了自己。望着越来越黑的天,我的黑色的眼睛再也找不到光明。 接下来就是深深的思念和漫长的等待。 而我们的电话费足以乘飞机飞来飞去,而我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我苦思冥想着这个问题。又一个长假来临了。 我决定飞到他的身边。 是一种宿命的安排,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戴着已经风干的青藤蓝花戒指和枯萎的十九朵玫瑰。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到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来到他必经的路旁,远远地看见他低着头,孤独地走着。我像一只皮球一样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他一惊,一脸的陌生,接着又有些释然,似曾相识的样子。我等着他拥抱我、吻我,结果我什么也没等到。 我说我的到来难道让你不高兴吗,他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立刻躲开。并且严肃地对我说,小姐请自重。我伸出左手让他看我的戒指,他更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在打量一个精神病人。我颓然地缩回手。我对他讲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们的浪漫之旅,我试图勾起他的回忆。但他听了以后却说他从来没去过我说的那个城市。我又拿出那十九朵枯萎的玫瑰,他说你肯定搞错了,我怎么可能送枯萎的玫瑰给一个女孩子呢?你肯定弄错了,我不认识你。说完,他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看我。 我戴着干枯的戒指,双手捧着十九朵枯萎的玫瑰,站在他必经的路边,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是否要在这里一直等候,而我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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