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 赏 当我从深圳市公安局刑侦科第三室靠近门口的那个办公桌上把十五万元崭新的人民币往我的帆布口袋里搂的时候,我的手是不停颤抖着的,我竭力控制自己,但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像我奶奶七十岁那年突然得的一种怪病,拿任何东西不管轻重,手总是抖过不停。刑侦科科长让我签字的时候我的手还一点都不抖的,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细节,我总是想了又想猜了又猜,结果绞尽脑汁还是不明所以,或许我签字的那一刻我还是没有想到我真的能拿到那么多的钱,只是把公安局要找的一个人的位置告诉给警察就能拿到钱,这一点我是不太相信的。然而我真的拿到了,而且是他们说的十五万,一分都不少!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会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的钱!我神色慌张地收紧布袋口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刑侦科的办公室,三层楼的楼梯我不知道是怎么下来的,总之我一个台阶都没有感觉到就下来进了停在楼下的我的红色出租车里。我没有马上去银行,而是直接开回了我的住处,我要好好看看这些钱,尽管临走前那个矮个子科长叫我注意安全,也许他是想拍着我的肩说注意安全的话的,因为我的个子比他高出很多,结果他只拍到了我的肚子。 我住的地方是深圳典型的握手楼,站在房间的窗前伸一下手就可以握到另外一栋楼的窗户里生出来的手,如果恰好那里有人愿意跟你握手的话。这就是最具深圳特色的农民楼,因为谁家都不会轻易把楼基往地界后面退一毫米。如果有一个老人到我的老家也划上一个圈让全国人民来开发,变成一块热土,也许我家盖起楼来更要寸土必争睚眦必报的。本来出租车公司是有集体宿舍的,但因为条件差环境吵且每个月扣的钱却很多,我睡觉又特别挑,只要有吵声我就睡不着,在家的时候,我睡不着的时候我那整天托着个长烟袋靠在墙根的父亲总是说我是没有干重活作怪。不管怎样,既然干着这份把命搭在油门上的职业还是让自己睡好觉为重,所以我还是自己租房子住了。像我这样的农村人也许永远只能跟农民打交道,特别是在这样的城市,谁会看得起我?谁会把我当人看?正如一帮穷哥们在一起说的“命苦,不能怨政府!”我出生在那个恨不得把泥巴抓起来当饭吃的山村里,能怨谁?要怨就怨父母做爱的时候不注意安全,但他们做爱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生孩子啊,不是我就是另一个跟着一起受穷的傻小子或傻丫头。不过感谢父母给了我一个好脑子,没用专门交学费,跟村上一个运输专业户跑车我竟学到了开车的技术。 回到房间我立刻关好门还插上了插销,其实平时睡觉时都没有这样严实过,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能让小偷惦记的。现在不同了,现在咱有钱了,而且是十五万。是能让我那瘫痪在床的母亲吓晕过去的那么多的钱。我把钱从布口袋里一叠一叠地拿出来,这一叠一叠的像我老家过年时镇上卖的云片糕,只是这每一块云片糕的正面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照和他老人家安祥的笑容。我一叠一地地抚摸着,像是抚摸热恋的情人,当然是我想象中的热恋,因为我压根穷得还没有找过情人,在这儿开出租除了赚一个每天在车里风不吹头雨不打脸之外没落下什么钱,因为要上交的费用太多,组长说上面各层各级的领导占的干股太多,所以出租车的价格一直降不下来,生意不好。每个月的两千多块钱除了我的衣食住行剩下的就刚好够我老娘的医药费了。幸好老娘在恰当的时间瘫痪,如果不瘫,他们一准还会给我弄出个弟弟或妹妹,那他们的学费还得我去拼命地踩油门。 我不知道自己把这些云片糕抚摸了多久,当我那些天马行空的万千思绪喀嚓一下断掉回到这些钱上时,我发现自己的手还是不停地抖动着的,跟刚才在刑侦科里抖动的节奏一样,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的直觉告诉自己赶快去银行存钱,否则以我这样的情绪可能会出事。于是我颤抖着把一叠一叠的钱又塞回布口袋,像抱着婴儿一样钻进出租车直奔银行。在银行的柜台前,我还是颤抖着填了存款单连同布口袋一起递给了柜台前那个漂亮的小姐,靓女满腹狐疑地把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对照来对照去,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再拖一段时间我也怀疑这些钱是偷来的。想到这个,我的思维像是电的两极被突然搭在了一起,衣衫褴褛的牛家官在垃圾桶旁那双又黑又脏的手挥走一群苍蝇抓起饭盒里的剩饭朝嘴里猛塞的情景立刻就浮现在我脑海中。 每天在街上拉客的间隙,看报纸几乎是我固定不变的内容,当然,那些报纸并不是我买的,有时是乘客扔下的,有时是公司的同事看过的,如果某一天既没有乘客扔也没有同事给,我就把前一天看的报纸上没有看仔细的内容再重看一遍。也正是那天中午我在重看前一天的报纸时注意了那个信息,那个看上去根本就不强壮甚至让人觉得很胆怯的大学生牛家官他在宿舍里杀了四个同学,就在大学的三年级,再熬一年就可以毕业了,他却杀了人跑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态,我仔细地阅读了报纸上对他描述的那些文字,我一向不太相信报纸的内容,所以我读报纸都是反着去理解,读完之后我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牛家官的心情了,因为我也有过贫困得被人嘲笑的时候,也有过因为没有鞋子不敢进教室上课的时候,我甚至也有过想把那些从心底看不起我然后只在眼角传递鄙视的小子们猛揍一顿,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怕万一撒不住手,把人家揍伤了我连医药费都付不起。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干得这么惊天动地。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一闲下来就想这个牛家官的事,遇到愿意跟我说话的乘客我就会搭上去聊几句,听听别人的想法,探听一下进展。但我发现所有的人都是用恨之入骨的口气诅咒牛家官,于是我丝毫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我想,对牛家官的理解我应该是另类。在不久之后的报纸上就出现了悬赏十五万的大幅标题。那几天公司里认识的同事谈论的话题都是这个十五万元人民币。我没有一点兴趣,因为牛家官不知道在中国的哪一片土地上,即使他到了深圳,我整天出车不可能碰到他,碰到了举报了警察也不一定能抓到他,抓到了也不一定能拿到那十五万,悬赏这样的事是解放前的行径,现在只是用作宣传宣传,当不得真的。 但人总是有活见鬼的时候,那天我居然就见到了牛家官,否则就不可能有后来我的一系列节目了。那天是给车做保养,这家装修、保养兼洗车的公司就在我们公司的隔壁,在洗车场的旁边有一个公共厕所,这也是我们出租车司机最常用的厕所,厕所左前方有一个垃圾桶。车的保养还要两个小时,我那天上完厕所出来时就一直在考虑怎么打发这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个时候,我游离的视线里就出现了牛家官,他正躬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好像他什么东西被不小心丢到了里面。我出于好奇就走了过去,这才发现他身上的头发衣服都又乱又赃,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可以想象他已经好久没有洗澡了。看他迫不及待地挥赶着苍蝇去抓吃饭盒里的剩饭,我想他一定已经饿得不得了。我小声地说了句吃这样的饭会生病的,他居然听到了,立刻抬起头望着我,我瞬间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他也一直跟我对视着,也许他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他说这是他两个多月来听到的唯一对他说的话,且还是关心他的话。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好像还出现了感激。听他说两个多月,我的脑海中立刻扫描到了牛家官三个字,我突然指着他说“你是”,我还没有说出来,他就打断了我说,没错我是牛家官,是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他说公安局现在报纸上悬赏呢,你去举报吧,可以拿到十五万的赏钱,真的,你去举报吧,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我说既然这样你为何不去自首?!他说我去自首也是枪毙,身上背着四条人命呢,还不如让人拿笔赏钱,也算是我被枪毙前做了一件好事,就冲着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话,我就坐在这儿等公安局来抓我,你去举报吧。我听了他的话觉得特别不真实,当我看到牛家官一脸的诚恳,我的心底又油然升起一股近乎敬佩的感觉。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人,而且那么残忍并且杀了四个人。他说人都杀了还问为什么有意义吗?所有的事情都能说得清为什么吗?任何一件事情都只有简单的答案和理由吗?他说这番话的语速很慢,眼睛突然变得很空茫。说完之后脸上浮现出一副已经与世隔绝的神情。这时的我反而一点也不想举报他了,甚至瞬间产生了一种不希望他被抓住的想法。见我一直没有动,牛家官似乎很着急,他说真的,我真的很想被抓去伏法了,谁都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餐风宿露提心吊胆,连饭都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无论什么样的毅力都无法抵挡心理的这份煎熬。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我想早点死,请你去举报吧,我只想成全你这笔赏钱,这是我还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求求你了,你也成全我吧!说着他就要在我面前跪下了,我一下子慌了,忙伸手去扶他,但是他坚决不起来,他说我一天都不想再逃亡了,你去举报吧,我给你电话费,我这儿还有一张电话IP卡,给你用吧,我这儿还有钱也都给你,我杀过人带出来的钱一分都没有用,没有机会用,你帮我用出去吧,这些钱都给你,说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摩得看不清画面的电话卡,然后又把手伸进裤腰,在贴身的小口袋里扣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双手把卡和钱一起塞进我的手里。那一刻我似乎被感动了,我后来苦思冥想自己到底当时是怎么考虑的,却始终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我真的去三四十米之外的路边电话机上打了110。牛家官被带走的那一刻他朝我点了点头,一脸的赞许,像是我做了一件对人类特别有意义的事情。这就是21年来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事。 有了这笔赏钱之后我就辞掉了出租车司机的那份工作回老家了,娶了媳妇养了儿子,后来还跑起了运输,虽然没有致富,但家里从此脱贫了。不过生过儿子之后剩下的十万元钱我在银行存了十八年定期,留给儿子上大学用,这之间不管发生什么困难遇到什么样的资金短缺我始终没有去提取过,一直到我儿子考上了一所他自己也梦寐以求的重点大学。儿子开学要离开家的前一天我喝了很多酒,还专门开着车带着儿子去银行取了钱,然后把钱换成了活期的又存了起来,当然换成了儿子的名字。事情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着,我心甘情愿地从中年亦步亦趋地向老年踱步。可是没想到三年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也许是一种报应吧。我儿子跟牛家官不同的是在大学二年级就杀了人,还有他是在同一天不同时辰杀了四个人,真不明白是怎么杀的。如果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不问他为什么,我知道到这样的景况是问不出为什么来的,我要问他到底是什么动力让他连杀四人,而且是同一天。 今天的报纸上已经在悬赏了,三十万!中午有记者打电话到我家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我说,无可奉告! 2005年11月11日凌晨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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