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73) 谭合成 卷八 第七十三章 血海拾遗 贺远能是贺家山大队的一名回乡知青,被杀前的一个多月,他带着未婚妻何端珍回家看父母。贺远能家庭成份高,但人长得英俊又聪明,在县城读中学时与同班同学何端珍相爱。何端珍是城郊人,家庭情况比贺远能好,但她爱他的人品,不嫌弃他的家庭出身。当时地富家庭出身的人要找老婆非常难,一般都只能找长相丑陋一点的,身体有残疾的,有个五字箴言:“跛驼矮丑瞎”,能找个二婚的都算烧高香了。偏偏贺远能有这号艳福,找了个花朵一样的大姑娘,把他爱得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偏偏命中该有一劫,他们在村口碰上了大队干部周××。周××见贺远能的未婚妻长得端庄,又穿得漂亮,心里就来气:我们好多贫下中农都讨不到老婆,这个地主狗崽子倒骗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仔,明明是带起回来刺我们的眼!不行,非要打打他的嚣张气焰。于是乎,周××便说贺远能是“革联”派出来的探子,叫民兵把他捆起来,关到大队礼堂里吊起来。第二天,何端珍求人说情总算放了贺远能,但贺的双手已被棕绳勒断。何姑娘含泪将未婚夫接到自己家里,治疗了一个多月,才算好了。伤好以后,贺远能于8月24日回了贺家山,正碰上滥杀风开始,吓得他在家拿了只电筒,连夜逃走。他想赶快逃到何端珍家去,但那时整个蚣坝区已处于极度恐怖之中,条条道路都有民兵拦关设卡,通往县城那边的路,更是封锁得水泄不通。贺远能走投无路,只得爬上兴桥公社的洲背岭,躲在岭上的草丛中。这个年轻人预感到难逃此劫,四周的夜色如死神的阴影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此时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想念端珍。自从与端珍相爱以后,生活和世界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再苦再难的日子都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他打开手电,借着手电光给心上人写信,这本身就是危险的,因为手电光很可能将民兵招来,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写道:“端珍,我也许永远离开你了……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情……”他写啊写啊,从两人相识相恋到他对她的炽热之情,写到手电不亮了,还在写…… 第二天(8月25日)拂晓,贺远能偷偷下山,打算把信寄出去,再远逃他乡。不幸的是,还没走出兴桥公社,便让当地民兵抓住了。他们搜出他的笔记本,只翻了两页,便什么都明白了。连忙把电话打到贺家山大队。这时候,贺远能的父母和弟弟都已被杀,除了一个远嫁他乡的姐姐,只跑脱了他一个人。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贫协主席贺××恼火得很,正在派民兵四下搜捕。接到电话,得知“逃跑的大老虎”在兴桥那边落网,连声表扬兴桥的民兵觉悟高,革命警惕性高。当即叫了十几个人,操上家伙,赶到洲背。见了贺远能,不容分说,五花大绑,一边捆一边说:“捆紧点,看他还往哪里跑!”牵着向潇水上游方向走。由于索子捆得太紧,没走多远,贺远能熬不住了,满脸鼓钉汗直往下滚。他哀求道:“叔侄兄弟们,你们要是肯留我一条命,就请将索子放松一点;要不留我,也就不要让我再走了。”贺主席问:“你要怎么个死法?”听到这话,贺远能喊着未婚妻的名字,痛哭起来。 走到向阳坝,贺远能的哭声吵得贺主席心烦,说:“这个小子癲了,在这里搞掉算了。”他叫民兵将贺远能推到两块大石头中间,背转身站好,命令三个民兵开铳。三声铳响后,被打得一身铁砂子的贺远能居然没倒下,仍在垂死挣扎。民兵中一个自称一铳放倒过野猪的汉子不解地说:“这家伙莫非学了法?”几个人上去又在贺远能身上绑上一块石头,把他推下潇水。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这个淹淹一息的青年突然挺直了身子,一口血沫从嘴里喷出,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端珍啊,端珍――来世变牛变马来报答你!” 把几个民兵吓了一大跳。 1967年8月30日,“红联”和“革联”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武斗,人数和枪械占绝对优势的“红联”出人意料地大败而归,虽然死人不多,但损失巨大,军心动摇,怨声载道。因担心“革联”乘胜掩杀,“红联前指”匆匆忙忙撤离营江,退守清塘;同时指示各区社民兵组织召开会议,稳定军心,统一认识,进一步开展对敌斗争。 营江公社公社主任张清沅(张清沅,男,道县人,1930年4月出生,家庭成份富裕中农,政治面貌中共党员。1961年张因“五凤”问题,逼死人命,被开除党籍,后平反,恢复党籍干籍,任道县营江公社公社主任。1967年道县文革“乱杀风”中,杀害1名过路行人(即本案),并与公社副书记兼宣传委员魏戴昆、公社武装部长彭重球等人煽动、策划、组织、批准杀害无辜群众30余人,是营江公社文革杀人事件的主要责任人之一。)作为营江公社民兵的带队人,也参加了8·30大武斗,他夹在溃散的队伍之中逃回了营江,尽管浑身上下没伤一根毫毛,却又怕又恨又恼,怕的是武斗中差点丢了性命,回头想起来还有些惊魂不定;恨的是盘踞在“二中”里面的这帮“牛鬼蛇神”太猖狂;恼的是堂堂一个全省有名气的道县民兵师竟然败得这样窝囊。但是,怕归怕,恨归恨,恼归恼,工作还是要做。9月2日上午,张主任在公社红砖厂召开全社党、团员和民兵基干会议,在这个革命事业遭受暂时挫折的关键时候,一定要发挥党、团员的先锋作用和堡垒作用。 张主任正在开会,从道江镇到营江的公路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此人姓杨名干忠,是道县公路局下属养路队某养路班的一名养路工。他因事请假,回农村的家里去。路过营江红砖厂,听得里面热闹得很,出于好奇,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这个动作被站岗放哨的民兵发现了,怀疑是“革联”派来的探子,一拉枪栓,大喝一声:“站住!把手举起来!”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自己,杨干忠魂不附体地把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听到捉了“革联”的探子,张清沅非常高兴,连忙亲自过堂审问。 过堂的程序和古典戏曲里演的相差不多。把“犯人”押上来,首先问: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家住哪里?什么(家庭)出身? 当听得杨干忠报上家庭出身富农时,张清沅心里有底了,这家伙肯定就是“革联”派来的探子无疑!就是不是,也是一个阶级敌人! 张清沅说:“党的政策你知道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革联’派你来干什么的?老实交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杨干忠虽然是个半文盲,但是“革联的探子”这几个字意味什么,还是能够懂得到。他拼命地辩解着,说自己是养路班的工人,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这一次是请了假回家有事,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等等等等。 张清沅看到杨干忠不老实,命令民兵,吊起来,严刑拷问,一定要他的嘴巴撬开,把“革联”的反革命计划挖出来。 刑讯逼供之下,杨干忠到底“招认”了些什么现在已经不大清楚了。据说当时有审讯记录,不过现在已经早就找不到了。那些东西,哪个会保存十多二十年呢?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张清沅要杨干忠“招认”的那些东西,杨干忠一定无法“招认”出来,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他除了老老实实在养路队拖沙石、养护公路之外,哪里也没去过,什么也没干过,而且由于消息闭塞,就连“革联”、“红联”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搞得不是那么清楚。“革联”到底是派自己来干什么的?打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倒是想招,但你要他有那个本事编得圆呀!(笔者手上有一份道县藤椅厂工人何积沛写的控诉材料,他被当作“革联”探子抓进营江“红联”总部审讯时,逼他招供的内容有四条:一、“革联”在二中里面挂了蒋介石的像;二、“革联”勾结台湾特务散发了反动传单,传单内容是“革联”提供的;三、“革联”头头刘香喜等人指挥“革联”人员把贫下中农装进麻袋里,从钢丝桥上丢进潇水;四、“革联”勾结四类分子准备搞暴动。逼杨干忠招供的内容是不是也类似这四条呢?何积沛后为47军6950部队救出,幸免于难。但双臂已然残废。) 杨干忠的家人得到他被抓的消息,急忙忙跑到养路队请领导出面到营江救人。杨干忠所在养路班的班长彭本夏看到这个乃崽确实可怜,就到养路队开了证明,到营江公社请求放人。 他对张清沅说:“这个乃崽虽然家庭成分高一点,但确实蛮老实的,在养路队表现很好,放了算了吧。” 张清沅说:“要放也容易,两个问题他要交代清楚:第一,他到二中里面去干什么?第二,‘革联’派他到营江来干什么?” 可怜!这两个问题,杨干忠能够“交代”清楚,还会等到现在,早就交代了。 第一次人没领回来,过了一天,彭本夏第二次又来营江。 这一次,张清沅总算松了点口,答应过两天放人。 彭本夏非常高兴,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杨干忠的家人。 紧接着又有一个消息传过来,杨干忠逃跑了。 从此杨干忠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了音信。 此案1968年“揭盖子学习班”上查明,张清沅口里答应放人,实际上带领几个民兵把杨拖到后面山上杀害了。又一说是,张清沅等人在刑讯中将杨打死后,带领几个民兵把尸体拖到后山上草草掩埋了。 油湘公社刘家村,有一个富农婆何双凤和她的跛子崽许祚松,文革“杀人风”刮来时,首先就被大队抓了起来,但开始没有杀,只说是关起来,劳动改造,拖了好几天,又决定要杀。原来(67年)8月25日公社开过民兵誓师大会以后,刘家大队,还有跟它一个片的同心大队,开会研究杀人问题的时候,感觉到队上目前还没有非杀不可的对象,决定暂时不杀算了。消息反馈到公社,公社主任陈四桂,于8月26日赶到同心大队,召开大队干部开会,统一思想,在陈主任的指示下,该大队当天杀了16个。解决了同心的问题以后,陈四桂又马不停蹄于8月27日来到刘家大队解决刘家问题。陈主任了解到,该大队行动迟缓主要是支部书记思想保守,就找到大队治保主任周忠影和文革主任刘有应等人进行研究,决定杀何双凤、许祚松,教育广大干部群众。开会研究的时候,有个龌龊鬼提出用炸药炸,正好“红联”总部从县物质局“接管”了一吨多炸药发到了各公社民兵“自卫”队,大家就同意了。 8月28日,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周、刘等人代表刘家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判何双凤和许祚松的“死刑”。正在宣判时,公社打来电话,指名要周忠影接。周忠影连忙跑去接电话,是陈四桂主任打来的,询问杀人情况,并告诉周忠影赶快行动,以后再要杀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周忠影说:“陈主任你放心,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正在宣布,马上就请他们‘坐土飞机’上西天。” 开完群众大会,大队民兵把何家两母子拖到村外茶山上,背靠背捆在一起,中间捆了一包炸药。也是大意了,引线没留多长,民兵点火时,刚点燃,被富农崽子(许祚松)一口咬住了衣服。跛子崽心狠,死死咬住不松口。点火的民兵慌了手脚,打又打不开,扯又扯不脱,引线又在烧得嘶嘶作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亏旁边一个民兵(当过兵的)机智勇敢,冲上一步朝跛子崽太阳穴上猛击一拳,这才打得松开了口。两人转身就跑,才跑出两、三丈远,就听得脑后“轰”地一声炸响了。炸起的一只手飞起来打在点火的民兵身上,把他吓瘫在地。救他的那个民兵也被溅了一身血块肉渣。幸亏两人都没受伤,只是受到了点虚惊。 这件事,后来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活教材,大会讲小会讲,主持会议的公社领导再三喊醒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在镇压阶级敌人的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狗急跳墙,一定要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千万不能再出类似的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