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百年来对东亚、对中国的影响,说是举足轻重也不为过。不妨说,我们研究这整整一个世纪,必须将这个中国无法选择也无法迴避的邻居的所作所为考虑进来,这是理解中国历史走向的钥匙,也是理解中国政治舞台上许多角色的钥匙
老高按:冯学荣在其一篇文章《东亚近代史无法忽略俄国角色》中说:“俄国在二十世纪的亚洲历史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如果删去俄国这个角色、孤立地谈东亚的历史,很容易会失之片面。”此说大获我心。 最近因为要主持对丁抒教授的电视访谈节目“丁抒反右史话系列”,我正在恶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有关史料,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中国与苏联的关系。 今天的读者、观众很难想象,六十年前,苏联在中国人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的份量之重,对苏联的态度,竟成为划分敌我的重要标准之一,甚至是决定性标准:谁要胆敢对苏联、对苏联人(包括苏联专家)说过一个“不”字,有过任何不敬之辞或被领导判定的不敬之态,就几乎毫无例外地被打成“右派”。 今天下午美东时间4点直播的“丁抒反右史话系列”第四讲,我将会对丁抒教授提出这个问题:为何如此?毛泽东不是非常讨厌斯大林颐指气使,对自己在莫斯科受到的冷遇一直耿耿于怀吗?他应该对知识精英反感和抨击苏联“心有灵犀一点通”才对呀?哪怕出于政治策略:在官方对克林姆林宫表示臣服、尊崇和紧跟的同时,让民间冒出一些怀疑、不敬的声音,不是也就可以增加与苏共讨价还价的筹码吗? 既荒诞又令人悲哀和愤慨的是:在用“反苏”的罪名将一批人打成“右派”之后没几年,领导人自己也“反苏”——与苏联翻脸了!更荒诞、更令人悲哀和愤慨的是:领导人“反苏”就是天经地义,你们“反苏”就是大逆不道!“反苏”照样是这些人的不可更易的罪状。 余生也晚,对那段岁月有点印象,但谈不上理解。要请教丁抒教授,他著有《阳谋》一书,1991年在香港出版,被称为是第一本“反右运动史”,后来多次再版。他在每个星期一的下午,接受我的访谈,从头到尾地回溯六十年前“反右运动”的峥嵘往昔。 冯学荣先生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极为重要。虽然此文的关注焦点,仅仅限制在苏俄在东亚近代史扮演什么角色,但何止“近代史”?苏俄,这个中国无法选择也无法迴避的邻居,百年来对东亚、对中国的影响,说是举足轻重也不为过。不妨说,是我们今天研究这段百年史,理解中国历史走向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中国政治舞台上上上下下的许多角色的人生决定和命运轨迹的一把钥匙,不论是毛泽东、孙中山、蒋介石、邓小平,还是汪精卫、林彪、江泽民、习近平。
东亚近代史无法忽略俄国角色
冯学荣,博客
日俄战争中,在中国东北铁岭附近,一队日军正在等待来攻的俄国骑兵部队。
问:谈东亚近代史,如果不谈及俄国这个角色,则看历史很难做到客观、全面和准确。 答:是的,俄国在二十世纪的亚洲历史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如果删去俄国这个角色、孤立地谈东亚的历史,很容易会失之片面。正如你看到一个正方形,你说那是一个正方形,看起来似乎没错,但是你只要将观察的角度稍微向旁边移动一点,你就会发现:原来那是一个正方体,有六个面,之前我所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面——这是一个正方体,不是一个正方形。我这是打个显浅的比方。我们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一叶障目”,我们有的历史爱好者看历史,就往往会犯“一叶障目”的错误——观察者常常只看到眼前的这一片叶子,而看不到叶子背后的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问:俄国好像在中国近代史一出场,就攫取了大清国的大片领土? 答:是的。通过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俄国攫取了大清国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当然,这件事在俄国一方则说法不一样。俄国认为是“解决了多年的悬案”。俄国人有一个心结,他们认为1689年“雅克萨之战”打输之后所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对俄国是不公道的、是一份屈辱的“不平等条约”,所以,1860年《中俄北京条约》算是让俄国人解决了多年的心病。
问:俄国这个国家在历史上,似乎一直是一个扩张成性的国家,你认为它是为什么呢? 答:这是一个好问题。俄国在历史上,的确长期是一个扩张成性的国家。历代沙皇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国土越大越安全。
问:为什么沙皇会认为“国土越大越安全”? 答:这里面的逻辑外人不太容易理解,但是内行人都知道:沙皇之所以形成“国土越大越安全”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并非毫无原因——俄国这个国家的地理与很多国家不同,俄国的国土大部分是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坦得很,无险可守,很容易遭受外力攻击,容易亡国,这个事情在13世纪被验证过一次:当年蒙古铁骑曾经横扫俄罗斯全境,杀人如麻,连莫斯科都沦陷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俄罗斯民族被蒙古民族征服过。这一段历史,对于俄罗斯民族而言,是刻骨铭心的。
问:也就是说,曾经亡国的历史,使俄国人特别关注国防安全? 答:正是如此。俄国一望无际的平原、极易受到攻击的地理因素,以及亡国在蒙古铁蹄之下的惨痛历史,使俄国人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既然国土无险可守,那么国土就是越大越好,国土越大,防御的空间就越大,国家中枢(首都)受到致命攻击的机会就越小。 问:所以说,俄国人之所以扩张成性,其实并不是俄罗斯民族的人格问题,而是历史、地理、国防资源等各个条件所逐渐形成的? 答:是的。我们有一些青年分析历史问题,往往从什么“民族性”入手,其实我认为那是隔靴搔痒,事实上,历史、地理、气候、国防资源,甚至是生产方式,都会对一个民族的思想,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问:所以沙俄在1900年侵占了大清国的东北,就是这种扩张思想的表现? 答:对。当年沙俄的领土扩张是相当可怕的,狮子大开口,库页岛、北方四岛、朝鲜、中国东北、新疆、蒙古……像一只八爪鱼一样,到处乱抓,形势相当可怕。
问:日本在1904年发动日俄战争,是出于什么动机? 答:1904年那个时候的日本认为:如果象这样下去、听任俄国在亚洲疯狂扩张,一旦东亚大陆、尤其是朝鲜半岛被俄国收入囊中,那么日本也就不再安全。这是日本在1904年发动日俄战争的首要动机,这个不是历史人所能主观臆测的,在日本方面保留下来的关于日俄战争的内阁会议纪要、国会演讲记录、战史资料、乃至政治人物的回忆录里面,都有一致的、清晰的、毫不含糊的记载。
问:可是日本发动日俄战争,应该也有殖民中国东北的想法吧? 答:有。但那是次要动机,不是主要动机。或者说,那是顺带性的动机、是一种战利品性质的动机。这很好理解:国防第一,扩张第二。1905年日本人将俄国人从中国东北打跑之后,依据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日本开始在旅顺、大连和满铁附属地移民,或者说“殖民”。
问:那么,一个是“防俄”,一个是“殖民”,到底哪一个是日本真实的动机? 答:互为因果。当年的日本人认为:整个亚洲,除了日本以外,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抵御俄国的扩张,只有日本有这个本事。所以,日本要防俄,就必须殖民东北(满洲);而要殖民东北,必须要抵御俄国的南侵。也就是说,日本人认为,防俄是为了殖民,殖民也是为了防俄,日本当年把这两件事,是当作一件事来做的。
问:你说“殖民为了防俄”,这个好理解。但是你说“防俄为了殖民”,可否详细说说? 答:是这样的。日本尽管从明治维新之后,走上了强国之路,但是当时的日本仍然是个农耕民族、是一个以农业人口为主的民族,土地情结严重。日本不考虑计划生育,所以维新之后,日本的人口暴增,每年多出一百万的农业人口,没有土地耕种,所以它急需对外移民。而当时又面临着沙俄在东亚的扩张,所以当年的日本人认为: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应该移民东北、并控制那片地方,一来可以解决日本的人口问题,二来可以抵御俄国,这是一个一举两得、一石二鸟的国策。
问:所以1905年之后,沙俄的确在东北暂停了扩张的步伐,这是因为日本势力进入东北的缘故? 答:尽管答案不悦耳,但实事求是地说:是。1905年日本势力进入旅顺、大连、满铁附属地、并在此生根发芽之后,在东北地区,日本势力对俄国势力形成了一种制衡,而这种制衡,在客观效果上,的确是暂时遏制了沙俄向南扩张的步伐。张作霖就是在这种均衡的夹缝中求得生存、并且逐步成长为“东北王”的。
问:所以,大清国也是“日俄战争”的受益者? 答:是的。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将其所收复的南满土地,还给了大清国。因此,大清国也是日俄战争的受益者。事实如此。
问:后来的赤俄,也继承了沙皇俄国的扩张思想? 答:是。但是赤俄的扩张,比沙俄的扩张更为可怕:赤俄的扩张不但是国土的扩张,而且同时还是意识形态的扩张——赤俄要推翻全世界的私有制、建立一个公有制的新世界,即所谓“输出革命”。这件事在当时被广泛称为“赤潮”,当然也有称为“赤祸”的,既然是谈历史,出于中立性考虑,我慎用“赤祸”这个词,因而我用“赤潮”这个词,感情色彩会淡一些、显得更为中性一些。
问:据说日本赤党(JCP)就是在赤俄影响下的产物? 答:日本赤党(JCP)成立于1922年,是接受赤俄革命输出的直接产物,是赤潮渗入日本的重要标志。日本赤党(JCP)在日本成立之后,立马就被日本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并从此转入地下活动。
问:日本在早年抵御赤潮,似乎是相当的积极? 答:赤俄成立之后,赤色国际派遣顾问、到东亚各国,四处张罗、组织赤色支部,1920年代初,赤潮在亚洲迅速蔓延,日本也不能幸免。所以当赤潮在亚洲蔓延的时候,抵御赤俄,成为了当时东亚各国的主旋律之一。在民国发生的典型事件,有如1927年的“四一二政变”,它标志着“抵御赤俄”也成为了中华民国的主旋律之一。
问:所以日本在1920年代在东北(满洲)突然加快了铁路网的建设,与赤俄的兴起有关? 答:赤俄成立之后,其对外扩张,从单纯的领土扩张,变成了“领土+意识形态”的扩张,这种扩张是一种“武力加洗脑”的扩张,无疑比沙俄年代的扩张更富有攻击力和破坏性。所以赤俄对外输出革命之后,日本加快了在中国东北的铁路网建设,我们可以在史料里看到,日本人总是拿着一个又一个的铁路合同,找张作霖签字、签字、签字,其动机很直接,就是要尽快加强对满洲(东北)的全面控制。
问:东北是中国的土地,日本要加强对中国东北的控制,难道不知道不妥吗? 答:当年日本人的三观确实有其霸道,他们认为:满洲在明朝的时候并不是中国的领土,它成为中华民国的领土是依据1912年的清帝《退位诏书》,但满洲是在1905年日本从沙俄的手上打回来的,1905年“日俄战争”的时间顺序在1912年清帝《退位诏书》之前,所以日本人主观地认为:日本控制满洲的合法性,并不少于国民政府控制满洲的合法性。更关键的是日本认为:国民政府根本没有能力抵御赤俄南侵,保卫东亚,只有日本才有这个本事,所以满洲应当归日本控制。
问:据说日本在1920年代后期进一步加强对东北的控制,也和赤俄的五年计划有关? 答:是的。1928年,赤俄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这是一个增强赤俄国力的计划,日本认为,这个时候要抓紧时间,和赤俄赛跑,赤俄搞五年计划,日本也应当在满洲(东北)加强抵御赤俄的建设,只有这样,才能继续保持对赤俄的势力均衡。所以张作霖死后,日本人也是一如既往地拿着些个铁路合同、逼迫张学良签字。
问:但是张学良不愿意配合日本人。 答:是。不但不愿意,而且张学良受国民政府的影响,还实施了排日。例如禁止东北百姓租地給日本侨民、建设与南满铁路平行的铁路、在中俄边境诛杀调查地势的日本间谍等。不但如此,国民政府搞革命外交,宣称我们一定要收回被日本控制的大连、旅顺、南满铁路。
问:所以日本军阀发动了“九一八事变”? 答:日本军阀认为:不能再等了。为了与赤俄的“五年计划”赛跑,日本与国民政府决裂的时间到了,所以日本关东军悍然攻占了东北三省。日本军阀认为:满洲是抵御赤潮的“防波堤”,如果不及时抵御赤潮,则将来的亚洲,包括日本,都会将成为赤旗飘飘的世界。
问: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日本所称的“抵御赤潮”,只是一个借口,而其真正的目的,是先吞并东北、再吞并全中国。而其所谓“抵御赤潮”云云,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借口罢了。 答:日本在东北扩张的事情,是集“防俄”和“殖民”两个动机为一体,是一个“一体两面”的事情,它防俄是为了殖民,殖民也是为了防俄,二者互为因果,不存在哪个是借口的问题。而事实上,美国将日本打败之后,东北的势力均衡被打破了,结果,赤俄果然在亚洲开始迅速扩张,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这个时候,美国人才猛然发现:要扶持日本,要共同对抗赤俄。
问:所以,今天我们从大历史的角度回头一看,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1930年代的国民党,站在一个很奇怪的历史分岔路口,要么要东北,要么要政权,二者只能选一,而二者不可兼得? 答:如果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我们是可以这么说。历史以一种很讽刺的方式向我们证明:日本人说对了,国民党的确是无力单独抵御赤潮的,所以国民党将日本势力从东北排挤出去之后,东北果然立马成为了赤俄的天下,国民党以非常快的速度失去了政权。但是如果国民党当年承认和接受“满洲国”,它是否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权?依我看,也未必。因为一旦承认和接受了“满洲国”,国民党的政权就失去了合法性,也许也会因内乱而倒台。因此我认为,国民党当年应该是处在了一个“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困境,这是它的宿命,很无奈,生不逢时,这就是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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