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草:韦君宜的《思痛录》,可能算得上是上代GCD人中,对毛共实质揭露得最深刻之作了。 韦君宜的女儿杨团写道,她母亲曾说,“她要写一部长篇回忆录,从抢救运动开始,一直写到文革结束。她讲,历史是不能被忘却的,她十八岁参加共产党,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再不把这些亲身经历的悲惨丑恶甚至令人发指的事情记录下来,就得带进棺材里去了。可是,写出来却绝不可能发表。到这稿子真能发表的时候,国家就真的政治清明了”。 《思痛录》1998年5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书。虽“其中一部分暂不发表”,但“《思痛录》于2013年再版时增加了11万多字的内容,书页厚了,内容的分量也更重了”。书中所揭露的“悲惨丑恶”已相当透彻。可是,能说如今的“国家就真的政治清明了”?
新播不久的《白鹿原》,将原书中有原型人物确被当作奸细遭活埋的白灵结局,改写成了战死。这多少反映出改编者对当局在政治清明/还原历史真相上摇摆多变的了解。
“天下最拙笨的民主也远胜于最高明的独裁”。韦君宜此话,如今看来只是简单的道理,对她而言,却是何等地刻骨铭心!
2017-05-08 影烟历史 影烟历史
韦君宜的长篇回忆录《思痛录》1998年出版时,在文化界轰动一时。这本书一上市,洛阳纸贵,很快就没的卖了。之后十几年不见再版,而这本盗版书在地摊儿上一直很“火”。
作者韦君宜是中共建政后文坛上的名人,是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那批“老革命”。1986年离休前,她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如果她还在世,今年是百岁老人。
韦君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总编时,推出过多部新人的成名之作,成就了一批年轻作家。那时期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谁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韦老太? 但是,她自己这部呕心沥血的长篇回忆录《思痛录》却多年不能出版。有出版社希望她起码改换书名时,重病卧床的韦君宜不但不同意,还说:“内容也一字不改,不出就不出吧。”
韦君宜从小家境优渥。她的父亲曾东渡扶桑留学,参加过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她少女时代随父亲在日本度假,穿日式便装的相片,清纯可爱。她天资聪敏,考取了清华大学,是冯友兰教授的得意门生,是常在校刊上发表诗文的才女。
父亲认为他的这个长女是栋梁之材,一定要送去美国深造。没想到这机会不但被女儿弃之如敝履,而且她还跑出校园,义无反顾奔向延安。最早,是蒋南翔引领她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二·九”运动中那一句见诸报端、颇具煽动性的名句“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就是蒋南翔第一个喊出来的。
韦君宜18岁加入中共,68岁退休。在她五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最让她刻骨铭心的政治运动,一个是延安整风,另一个是文革。
她说,延安整“疯”,是文革预演。她一岁多的女儿是在延安整风的“抢救运动”中夭折的。她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是在1966年夏被红卫兵打傻的。 韦君宜说,再不把这些亲身经历的悲惨丑恶甚至令人发指的事情记录下来,就得带进棺材里去了。
她利用业余时间,从1975年开始动笔,到1983年写出了这部长篇回忆录《思痛录》。
“一二·九”运动后,韦君宜辗转多地,1939年来到中共“根据地”延安,在延安文化界和青年团工作。
《思痛录》第一章就是1942年的延安整风运动。其中最恐怖的一幕是毛泽东发动的以整肃全党干部为目的的“抢救运动”,它直接导致了上千人的死亡。
大部分国民党统占区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被打成“红旗党”,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特务集团。于是,几乎所有在延安的年轻志愿者都成了特务。他们被逼承认自己是特务,还必须咬别人是特务。
“人斗人”这种模式,就是在那时形成的。目的不是为抓特务,而是为制造恐惧。
在延安党中央所在地,远近山沟一排排一层层的窑洞里,整夜传出受刑者的惨叫声。
文中有段1943年韦君宜的经历:我一个人在空窑洞里抱着孩子流泪。杨述(丈夫)被关在整风班里,但天天凌晨要他们整队到无定河边去冒着寒风干活(这正是北国的12月)。
有一天,天还不明,我睡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突然,窑门轻轻启开,是他进来了。我又惊喜又害怕,抱住他问是怎么回事。他低声说:“我偷偷逃出一会儿,回来看你。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决没有那些事。”
我说:“当然不会信。你快走,免得出大事情。”
他急急忙忙走了。我哭了半天。
⋯⋯柳湜、柯庆施都是特务。组织上也已决定杨述是特务。在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信念崩塌的感觉。我所相信的共产党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党员的,我坚持,为了什么?我曾上书毛泽东伸冤,也无结果。我还指望什么?
于是,我答应了李华生,自己去整风班,“劝说”杨述。
我怎么劝说的呢?到了那里,他从大炕上被叫起来,我们两人在一张木板桌边会面。一人一条木凳,旁边还有别人。我见了他,只说得一句:“形势非叫你坦白不可,你就坦白了罢。”说罢就大哭起来。他也放声痛哭,说了一句:“好的。”我就走了。
后来我就在绥师礼堂听到了他的“坦白”。
文中提到四川省工委书记邹风平被迫自杀事件。
邹风平是中共地下党员,他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时被当成“特务”批斗。刚结婚的妻子因此而离开他,后和别人同居了。至此,邹风平备感绝望,心里的最后一点温情和牵挂也没有了,他自杀了。
《思痛录》中提到鲁艺有一位艺术家全家自杀。那人叫石泊夫,是名画家,上世纪30年代和周扬一起在上海是左联的战友。石泊夫突然被人指控是国民党奸细,他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白,但在场的周扬没有为他说话。于是他被当作国民党特务抓走了。
夜里,他的妻子把窑洞的门窗都堵严实了,然后烧起取暖的炭火盆。一夜过去,两个孩子和她一起“长眠不醒”。
第二天领导宣布:“她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还把孩子都拉去和自己一起去死,可见她对党和人民仇恨有多深。”
首篇中有段大搞“逼供信”的“内幕”:
有一次我听到副校长(抗大分校)讲他们的批斗原则,他说:“别人说反对逼供信,我们就来个信供逼。我们先‘信’,‘供’给你听,你不承认,我们就‘逼’!”
这个副校长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闹得全家惨死,我不知道他是否回想过1943年他自己说的这些话!
“从这时起,我虽然仍相信共产主义,相信只有共产党能救中国,但是我痛苦地觉得,我那一片纯真被摧毁了!”
“当时,我曾和杨述两人议论:现在只在边区里边这样干,我们这些人还能忍受,能谅解。以后如果得到了整个中国,再这么干,可千万不行了。成亿的老百姓不会答应的。”
1966年文革爆发。上述忧虑和“预见” ,竟不幸都被言中了。
挨批斗,韦君宜一度精神失常。杨述被毒打折磨,在生死边缘徘徊。
大人去干校、蹲“牛棚”,孩子上山下乡,儿子杨都都成了智障人。一家人天各一方。
文革惨剧比延安整风时期发生的更多更惨更不可理解。
韦君宜在痛苦中开始反思。《思痛录》记载: ⋯⋯后来,我的女儿团团对我说:“以后我们什么书也不念了,只念一本——《毛泽东选集》,别的书都是反动。”
小孩子这句话更使我一通百通。
原来如此,一切文化,不是封建文化就是资产阶级文化,新的是修正主义文化。我从小接受的一切教育,自己推行的一切文化工作,全是百分之百“封资修”。照此向每个古人头上打一个叉子,则打不胜打,有何难哉?⋯⋯反正统统骂倒,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没有根了,只请用剃刀剃就是,管什么革命知识分子?这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悲哀!
她追随马列一生,从天真闺秀、清华才女、激进学生、知识女性、党刊主编、“五七”战士、精神病患者、落魄“走资派”、马列主义老太太,到病床上的干瘪老妪⋯⋯韦君宜的一生在碱水、泪水、血水中都浸泡过了。难道这就是马列主义者革命的一生?她信仰的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
1982年有人向她说了一席话,令她震惊不已。
《思痛录》记载:有一个去美留过学的中年人告诉我,他在美国见到几位世界知名的美籍老华人科学家,他们在美国的地位极高。其中一个科学家告诉他:“我是‘一二·九’那时候的学生。说老实话我当时在学校只是一个中等的学生,一点也不出色。真正出色的,聪明能干、崭露头角的,是那些当时参加运动投奔了革命的同学。如果他们不干革命而来这里学习,那成就不知要比我这类人高多少倍!”
我间接地听到了这位远隔重洋的老同学的心里话。他说的全是事实。我们这个革命队伍里有好多当年得奖学金的、受校长赏识的、考第一的,要在科学上有所建树当非难事。但是我们把这一切都抛弃了,义无反顾。把我们的聪明才智全部贡献给了中国共产党的事业⋯⋯
女儿杨团说:“她和她那一代人所付出的,是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代价。”
韦君宜曾对女儿说,她参加革命就准备好了牺牲一切,但是没想到要牺牲的还有自己的良心。“母亲苦苦追求了一辈子,却在眼泪全都干涸的时候才大彻大悟。”
丈夫杨述也是“一二·九”那时的学生。在清华历史系读书时就立志写中国社会发展史,而且已经列了研究计划,写出了若干篇章。
文革中,因和邓拓有工作关系,他被铁棍打得骨断筋折,1980年就病逝了。
为什么年轻时怀揣的美丽理想,最后都变成了人间悲剧?在种种倒行逆施下“石头也要说话了”。
在《思痛录》的结语中,韦君宜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天下最拙笨的民主也远胜于最高明的独裁,它使我抱着最高的希望⋯⋯何必胆怯?我将欢迎能下决心的拙笨的民主!
《思痛录》于2013年再版时增加了11万多字的内容,书页厚了,内容的分量也更重了。
韦君宜将所亲历的左祸,一件一件拎出来曝光。其间,涉及上百位“革命者”的遭遇,像东德“史塔西”的解密档案,成为运动害人的证人证言。
韦君宜对历史的反思,不是一般的痛定思痛,而是大彻大悟。《思痛录》不但内容真实可信,政治观点也十分鲜明。她在晚年,冒着被再次打成什么“分子”的风险,将真实历史和深刻教训记载下来出版成书,留给了后人。
2002年,在《思痛录》出版三年后,韦君宜从容地走了。
《思痛录》文笔平实得近于白描,但那里有椎心刺骨的沉痛,令人掩卷长思。作家韦君宜一生有多部文学作品,但《思痛录》会成为传世之作,因为它真实记载了一段沉痛的历史,所以一出版,就洛阳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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