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文革”之初
在我的印象里,1966年初夏“文革”剛剛掀起狂飈,紅衛兵到處“造反”的時候,母親並沒有進“牛棚”;因為當受運動衝擊的對象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母親僅僅是個中學語文老師,大概是沒有被“批鬥”。後來中國大陸大中小學都“停課鬧革命”,像我母親這樣的老教師並不想參加學校的什麼“造反派”組織,一時間她竟感到無事可做,於是在1967年春天乘因“大串聯”極其擁擠的火車去杭州看望大舅。那時我大舅可是正在“牛棚”里幹活,因為他是“反動學術權威”。 大舅後來回憶說,那天他――“牛棚”隊長,忽然看見我母親,也就是她妹妹朝他們“勞改”的地方過來,便高喊我母親的名字,幾個“牛鬼蛇神”一起跟着大喊,可我母親愣了一下,卻裝沒聽見。她一轉身直接去了我大舅的住所。至於為什麼不和我大舅打招呼,母親是這樣解釋的:怕惹事。可見那時我母親是個“逍遙派”。 母親大概“逍遙”到了1967年末,那時“文革”到了所謂“清理階級隊伍”階段。按毛澤東的說法,“清理階級隊伍要搞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反革命分子、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中共中央曾下達《關於城市(鎮)街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意見》,指明任務是:“徹底批判黨內最大的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他們在各省、市(鎮)的代理人”,“揭露打擊社會上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反動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以及隱藏的各種敵特分子。”這下我母親“逍遙”不成了,因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共產黨的叛徒”,得,進了“牛棚”。 真的是“叛徒”?怎麼說呢?反正是個長長的故事。簡言之就是,我母親早年參加中共,後因戰亂失去聯繫;當時我姥爺,也就是她父親去世,我大舅到內地上大學,二舅參加了新四軍,大姨早已出嫁;為了照顧三個弟弟、妹妹,我母親決定幫我姥姥維持這個家庭的生計,就沒有再去找自己的黨組織。三年後忽然有人告發我母親是“共產黨”,被捕入獄,後寫自首書出獄。到了“文革”時她當然就成了“叛徒”。可誰知道的這回事?我母親自己“交代”的。1949年剛解放時有個“坦白交代”運動,我母親自己把這事兒向政府說了。當時肯定要把這事情記入檔案,結論是“此事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理解這句話:是個很嚴重的,敵我矛盾的事情,不過沒有給黨的事業造成損失,因而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你看看,你看看,我準備着重寫我母親在“牛棚”里的日子的,結果先囉嗦了很多題外話。好,言歸正傳。 1968年初,“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大張旗鼓地開始,我母親所在中學“專案組”向我母親宣布,她因“叛徒”問題被“政治隔離審查”。母親是在北京的郊區的一所中學教師,過去沒事的時候是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隔離審查”後就不能回家了。不過她的“歷史問題”沒什麼複雜的,關了些日子,讓她“進一步交代問題”;調查材料重新弄了一遍,以後就等着“重新定案”。由此,學校“專案組”決定,因為我母親在等待定案的階段屬於“牛鬼蛇神”,所以要參加勞動改造思想,不許回家。於是母親的住“牛棚”的日子開始了。 當時她所在學校的教職員工中有一幫“牛鬼蛇神”,各種“政治問題”的人都有,什麼“走資派”、“歷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現行反革命”等等不一而足。“牛鬼蛇神”每天由學校新成立的“革委會”的人看管,天天乾重體力活。母親因為在學校本有一間小房子作為宿舍,所以並沒有搬進屬於“牛棚”的臨時宿舍。她那間小小的宿舍是“牛棚單間”。當然,她每天的吃住都在看管的人的嚴格監視之下,幹活加入“牛鬼蛇神”的行列。“牛棚”宿舍就是些條件很差的住宿學生宿舍,通常四人一間。 “牛鬼蛇神”的活兒都是很重的,很多都是懲罰性的。比如,今天把一大堆煤抬到一個地方,明天再抬回來。明知道是懲罰性的,可還得使勁干。因為邊上由高中生組成的紅衛兵 “保衛組”成員一見誰有緩緩氣的意思,就大聲吆喝,叫罵着逼着幹活兒。“牛鬼蛇神”互相之間也沒好氣兒,兩人一組用大筐抬煤的時候常相互指責對方偷懶。除了抬煤,當然還干別的。因為正好在郊區,所以常到附近公社生產隊的農田或場院上幹活。 母親講,“監督勞動”比寫“交代材料”要好受得多。我猜測寫“交代材料”身心特別受折磨,干體力活反正就是個累死累活。“牛棚”里吃的還是管飽的。常常是大窩頭,一身疲憊,狼吞虎咽兩個大窩頭,也真是香。 “牛鬼蛇神”中有他們中學校長。他是個很精神的漢子,解放前參加革命時是高中生,文化水平很高的。母親說校長在歷史上有些問題“搞不清楚”,所以升得很慢。“文革”剛開始他就進了“牛棚”,屬於“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再加上“嚴重歷史問題”。這一進去就沒完沒了的“駐紮”下來。校長看起來是個很樂觀的人。他總是悄悄地鼓勵“牛鬼蛇神”們,“一定要堅持下去,誰也不准輕生。活着就有希望把自己的事情講清楚,死了就沒嘴啦。”他總是在單獨和一個“牛鬼蛇神”在一起時說這樣的話。他有嚴重的胃病,所以吃不下去多少東西。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不斷地“我的胃像塊破布”。因為一直乾重體力勞動,他變得非常瘦。 一天,大家正抬煤,忽然來了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他徑直走到校長面前,木呆呆地說了幾句什麼,好像是“我與你劃清界限;斷絕關係”一類的話。說完就轉身走了。校長當時就呆了。別的“牛鬼蛇神”和他說什麼,他好像沒聽見一樣。我母親猜測,來的那個男孩兒是他兒子,來到這裡是“革命”來臨,要與“反動的父親劃清階級界限”。 那天晚飯的時候,食堂破天荒地有賣糖包。校長一下子買了三個,都吃了下去。我母親對他說,“吃太多了胃要疼的。”校長看了看我母親,淒涼的目光中透出些意味深長的意思,他默默地笑笑。 夜裡,與校長同屋的三個“牛鬼蛇神”被奇怪的“鼾聲”吵醒。他們實在受不了,開燈一看,校長怎麼啦?當時已經滿嘴吐白沫!三個人還以為校長犯了重病,大聲呼喊起來。“保衛組”的成員奔來開門進來一看,也慌了起來。人們問校長什麼,他都不回答,只是喊他的名字時,他便發出非人的聲音!屋子裡一股強烈的“敵敵畏”劇毒農藥的味道。很明顯,他喝“敵敵畏”自殺,而且早就準備好了。“牛鬼蛇神”的行李是經常被搜查的,校長早就把那瓶“敵敵畏”藏好了。這天他兒子來和他“劃清界限,斷絕關係”後,他做出了決絕的行動。校長被火速送往醫院,為時已晚(有關母親所在中學校長的自殺,我已經作為素材用在《路》中)。 校長死後過了幾天,他的妻子來收拾遺物。校長的妻子是座輪椅來的。“文革”中得了中風。 相對來說,我母親覺得在田野里幹活好。空氣新鮮,拼命幹活,什麼也不用想。當時我母親五十歲,身體健康,體力也很好。就是幹活的時候愛出汗,常常汗流浹背。母親後來自嘲,“我出汗特別多,看管的人就是我思想改造特別認真。”有一天是在地里翻白薯秧,我母親說那天熱極了,她一股腦地干在了前邊。忽然,他聽見後面有人小聲地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是另一“牛鬼蛇神”,教數學的孫老先生。他看來真的急了,所以跑到前邊跟我母親講,能不能別幹這麼快?因為他覺得自己要累死了。好吧,就別太“積極改造思想”了吧。 母親的“歷史問題”遲遲定不了案,因為沒人能再次證明母親的“變節自首”行為。當年的當事人都找不到。如果無法定案,母親就不能重新參加教學工作。大概是1969年初的冬天,保衛組的人宣布,讓我母親負責學校一些教室的取暖爐生火工作。我母親回憶這取暖爐生火的活兒時總是忍不住樂,因為起初這活干的一團糟。 一個從來沒有生過煤火的教書匠,也沒人來指導。那只能是每天早上各個教室里都濃煙滾滾。母親狼狽不堪。後來,母親漸漸地總結了一套經驗。頭天下午就把每個教室的煤爐的點火準備工作準備好;一點燒過的煤放在最底層,然後廢報紙、木屑放在上面,再上面是劈柴,最上面是煤球或煤塊。第二天清早只要一根火柴就行了。至此,母親成了合格的燒火工。早上師生們一來上課,教室里的取暖爐一樣燒得“呼呼”的。到了下午,大家都下課回家後,母親便來收拾這些取暖爐。爐灰清理乾淨,第二天的燒火準備工作做好。她一直干到天黑,把所有的煤爐第二天點火的準備工作做完。 就這樣,一個冬天就過去了。母親有點忐忑不安,因為很快教室里就不用生火取暖了。這當口,有一天,學校“專案組”的一人來宣布,鑑於再次取證困難,我母親的“案子”維持原結論,“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因為審查結束,我母親又開始去教書了。那是一個星期22堂課。母親每天都有三、四節課。我母親不敢抱怨,因為有人說“她就得多教課”。這是因為我母親是二級教師,比其他老師掙錢多;另外,“有嚴重歷史問題就得多多幹活,改造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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