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缺不缺文明，这个问题大概没有很大争议。结论是：无论纵向比较或横向比较，当今的中国缺乏文明。一个号称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经过近四十年高速经济发展，经济总量跻身世界第二，至少应该在这个以文明为共同追求的世界大家庭里，留下一些印记吧？比如说，加拿大最频繁使用的语言是“对不起”，“谢谢”；欧洲各国的尊敬妇女和长者，优待残疾人和儿童，不时传出佳话；美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公共场所，出入大门时，前一个人给下一位扶一下门，表示我看见你，给你留个方便，早已约定俗成。中国有什么呢？过去中国的国门关闭，别人不了解，现在国门打开了，外面的人进去，里面的人出来，来来往往已经很多年，如果中国足够文明的话，多少可以在传媒或社交媒体上找到一些记录。恐怕有，也寥若晨星。国外的人对国内的随地吐痰，插队，汽车抢道屡有烦言。国内人到国外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多半是让孩子在厕所外面大小便；乘坐头等舱，却与其他旅客或乘员拳脚相加等。

手头没有任何调查机构的任何数据，以宽容为习惯的文明国家不会去统计这个；以爱国为荣的国人自己更不会。然而每个中国人自己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简单列表，把国内和国外最常见，代表文明或不文明的典型事件列举出来，对比一目了然。进入21世纪的中国，尽管经济水平大步超过许多世界先进国家，中国人甚至被认为是世界最有钱的，可是随便从哪个角度看，文明水平却还停留在或落后于古代，包括别人和自己的古代。我曾经在社交媒体里感叹过一句，现在中国什么都挺好，就是缺一点文明。有人立刻不同意，说，何止一点？要文明，至少再等500年。

不以为然的人也有。说，这不都是一些小事嘛，无关紧要。你说的不文明现象，主要由于过去穷，还有人口太多。再多发展一些年，中国人更富有了，行为习惯自然会文明起来，不必担心。

是的，对国内习以为常的不文明现象，或许可以容忍和等待，可是对怎样让后代变得更文明却显得漠不关心的这种心态，我觉得忍无可忍。目前的中共领导高层，对是否必要把这个一党统治下的大国领向文明，没有任何意愿。也许，把这个争议话题写出来，引起世人的关注和争论，会有益于中国的未来。

开宗明义，先搞清是什么文明？跳出一般词语解释的局限，我认为，文明是属于人类的独立于经济活动之外的精神创造，是人类历史发展到近代的产物。我赞同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把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个时代的划分。文明不可以同文化混用。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和精神的总和。如果文化是自然产物，文明则不是。文明来自于摆脱贫困以后的优秀思想者的创造。这里有两个基本条件，为生计而挣扎的知识分子不可能创造文明；脑满肠肥的阔佬不投入艰辛的思想劳动，也不可能创造文明。贫困的知识人只创造关于财富分配的学问，富有的懒人什么都不创造。

文明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智慧，经过人类苦难的千锤百炼，通过一代又一代优秀思想者辛勤劳动的沉淀积累，在近一两百年形成问世。文明是对人为什么要成为人，如何构成社会，怎样与自然共存，等等一系列有关人类最顶级最困惑问题的最好解答。

就像一个人不走进社会，不接触外人和家庭成员，别人便无法判断他是否文明一样，文明的概念只出现在人与人之间。文明作为一种关于人际关系的社会意识，规范了一个人对他人的态度和把握自己行为的标准。随着文明的出现和传播，人类社会的和谐，安详和幸福明显多于从前。而在前文明时代，人类则一团混沌。几千年内，恶斗，残杀，灾难，痛苦绵绵不绝。

划定了文明的范畴以后，再对文明的内容作一点探讨。可以这么说，文明的核心要求是，一个人尊重另一个人，承认他的同等存在，愿意同他互补互益。文明是友善的微笑，是充分的理解，是和平对等地交流。文明人抱着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事端的愿望，消解任何人际间复杂激烈的矛盾冲突。文明人除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更认识到别人也一样存在，而且处在和自己同样的人格地位。对他人行善，也是对自己行善；对他人行恶，也是对自己行恶。出于智慧的考虑，为保证自己的长远利益，而造益于他人。

这听起来又像是一个共产主义乌托邦？可是在当代文明比较成熟一些的地区和国家，这些幻想早已成为现实。不是吗？越来越多的中国移民，用脚投票，举家迁移，证明了上面所说不是虚言。西方对文明的数百年追求，明显结果是建成了更符合人性，更适合人居住的大量社区。即便东方文化的中国人，居住在那里也感到安宁和舒适。文明产生在西方不是偶然，不应把首先出现在西方的文明误认为是西方文明，好像与此相对还有一个东方文明似的。当然这个文明还有待于发展，西方社会仍存在大量不足。

中国有人曾提出过“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似乎文明还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之分，物质和精神之分。不是的，文明只有一个，也不是西方的专利。单纯的与人无关的物质，本身无所谓文明。文明只与人有关。中国古代思想的文明碎片有很多，比如“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这些碎片始终只停留在碎片，没有被穿起来。我在猜测，是不是西方人经历过的苦难更加深重，痛定思痛，痛则思变？

对文明的产生具有根本影响的几个主要因素：基督教，思想启蒙和西方贵族。基督教倡导平等博爱，思想启蒙发现了人的本质，西方贵族传承了荣誉、责任、勇气、自律等先锋精神。人性的本身同时带有善恶。有人说过，在某种条件下，人的善是可以想象的，但凶狠残忍无法预测。炼狱一般的人类古代史，不断敦促人反思，寻求一条摆脱苦难的途径。直到文明的出现，这条途径才渐渐显现。文明是世界的福音，上帝之光！

下一个自然而来的问题：中国为什么缺乏文明？如果缺，怎么来补？

前面说了，既然文明是有关协调人际关系的人类智慧，难道中国人缺乏这种智慧吗？中国的先人创造了大量适用于人际关系的哲理，后人一代又一代严格地遵循。这也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民族不败之本。可惜这些哲理是蒙昧的。比如儒家的“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这种等级观念严重偏离文明。儒学的核心价值是损一方补另一方，而不是各自约束，互利互补。儒家认为，为了秩序和谐，较年幼的较弱势的社会成员，应该无条件服从长者和强者。可是实际上强弱长幼从来在消长之中，暴力的压制只能激出暴力的反抗。比儒家更愚昧的法家，则直接与文明为敌。法家主张愚民，穷民，征伐，重刑。坚持这样的蒙昧必然走向野蛮。

在中国延续了一个世纪之久的阶级斗争，标志野蛮曾经达到过顶点。绝大部分中国历史学者，对国共党争，以及后面随之而来的阶级镇压，肃清异己，武斗动乱，只问到底是否对错，有否必要，却没有一眼看到其野蛮本质。中国人对分辨文明与野蛮的能力，基本属于色盲。一言概之，是历史文化铸成了这一严酷现实。假如摆脱桎梏，任何一个受过普通教育的中国人，都能接受文明这一伟大的人类智慧。

由于儒法传统极大地帮助中国统治者巩固一统，驾驭民众，从皇帝到总统主席的所有权势人物，都不情愿放下野蛮，归向文明。人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如果不想要文明，就得不到文明。

可是近些年来，文明作为中国一般平民大众的基本需求，随着经济生活的改善，已经越来越被人们渴望。中国人可以不喜欢政治，说政治黑暗险恶；可以不喜欢自由民主，说自由民主等于混乱争执，但没有一条理由不喜欢文明。文明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当一个社会，一个制度，一个社区具备了基本文明，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可免除日常生活中的忧虑，恐惧，焦躁和烦恼。假如周围的人，都是尊重你的人，他们关心你同关心他们自己一样，大到出台一项政策法规，小到与你交易或相遇，都自觉不自觉地注意到你的存在，照顾到你的利益，由此，你的安全感，被认同感，自尊等等都得到满足，这就可以了。人生如此已足够幸福，不再需要家财万贯，封侯进爵。这就已经是当今的最高执政者苦苦梦想却望洋兴叹的和谐社会。

也许有朋友会对我用追求文明的诉求来淡化追求自由民主感到不安，在此多说几句来解释。我本人是理性自由主义者，当然追求自由。可是具体到由谁来定义自由，谁来维护自由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我的意思是，不懂文明的人，也不懂自由，当然更不懂民主。自由不是放任，民主不是“为民做主”或谁“当家作主”。只有在文明的共识下，也就是，每一个人尊重另一个人的前提下，自由民主才有可能。很难想象，一个不认同文明准则的人给你送来自由民主，是怎样的一种自由民主？

我深信，从今以往，文明将成为所有中国人的刚需，也将会成为社会共识。只要形成共识，总有一天中国会文明的，也许不需要500年。

2017-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