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把紅軍中曾經反對他的人殺得差不多了,毛就着手對付江西共產黨人。十二月三日,他派李韶九去江西領導人所在地富田,給了李一張單子,單子上都是那些夏天開會把劉士奇選下台的人。毛說那個會是“反對毛澤東”的“AB團取消派的會議”。他下令:“來一個大的破獲,給以全部撲滅”。他下令:“各縣各區須大捉富農流氓動搖分子,並大批把他們殺戮。凡那些不捉不殺的區域,那個區域的黨和政府必是AB團,就可以把那地方的負責人捉了訊辦。”
李韶九在十二月七日到富田,當晚便抓人用刑。一種刑法叫“打地雷公”,把竹籤從手指頭與指甲蓋之間的縫裡打下去,一錘錘鑽心的痛。另一種刑法,用香火燒,也是慢慢地折磨,教你生不如死。李韶九還為江西領導人的妻子備有專門的刑法。據受害者事後的控訴,他“將女子衣服褲子脫下無片紗,用地雷公打手,線香燒身,燒陰戶,用小刀割乳”。
暴行激發了一場兵變——第一場直接地、公開地反對毛澤東的兵變。領導人是劉敵,並不是江西人,而是毛的湖南老鄉。毛曾派他去江西紅軍中作軍官,想用他協助掌握江西紅軍。李韶九一到富田就把他找來,先對他說有人咬他是AB團,嚇唬他,然後跟他說只要他合作就沒事兒,還能升官。
在兵變後給中央的報告中,劉敵寫出是什麼促使他揮戈而起。他看見李韶九的屋裡“酒肉火腿擺着桌上,大喝大吃”,而腳邊是受刑的同志。他聽見李韶九“非常起勁高興”地講他怎樣刑訊,周圍的人又怎樣恭維他。“尤其是李韶九說不是AB團問題,全是政治問題,更使我懷疑而肯定這裡面一定有鬼 ”,“一定是毛澤東弄鬼派走狗李韶九來屠殺江西黨的幹部”。
劉敵決心拯救他的同志。他先假裝順從,對李韶九說:“我是你老人家的老部下,我的政治水平非常低,你老人家是完全知道的,現在幸喜你老人家來了,我只有儘量的接受政治教育,承認錯誤,我相信毛澤東同志總不是AB團,你老人家總不是 AB團,軍長總不是AB團,我總為你們三位是追是隨”。這樣一來,李“便安慰我不要恐慌,因為他們又要審人了,要我到小屋子裡去坐,門口一條〔原文不清〕守着,聽到李韶九審政治部政務科長尚子龍同志,被地雷公打得聽天喊地,我便在屋子裡鋪上睡着打主意。”
第二天一早,劉敵繼續裝作討好李韶九:“用足踢李一下子,眼睛睬他一下子,李又隨我出另到一間房子,那時我又橫豎是不要臉,同他大排談一番,專門講小話,這樣一來他相信了我。”李韶九要他 “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將你這團的AB團馬上肅清”,告訴他AB團就是那些毛“調不動”、“靠不住”的部隊。
劉敵回到部隊,同志們“都非常稀奇,同時喜歡”,“那時黨內一般幹部都感覺得同志之生命毫無保障,非常恐怖”。他講了他的所見所聞,大家都願意隨他行動。十二日,劉敵集合起部隊,直奔富田,“救出一大批被陷同志”。他沒有想要加害毛的走卒,李韶九跟其他人都安然逃走。(後來,李死在復仇者手上。)
當晚富田出現了“ 打倒毛澤東”的大標語。第二天上午在富田廣場召開了反毛的士兵大會。下午,江西黨組織離城退到六十公里外的贛江以東。他們散發通告,這樣描述毛:“毛澤東為人誰都曉得,是極其奸猾,個人意識非常濃厚,英雄思想充滿了腦筋,對同志素來是命令主義恐嚇手段,懲辦制度,對黨一切問題素來是少有會議討論解決,無論在某一問題只要他發表意見,便誰都要贊成,否則他即借組織來對付及擬造新的謬誤理論來為難。”“毛還經常慣用政治手段來打擊同志”,把黨組織作為“個人系統,做他個人工具利用。總之,毛澤東他平日的一切言論行動工作的表現,已經不僅不是一個革命領袖,而且不是一個無產階級戰鬥者——布爾什維克黨員。”通告稱毛想做“黨皇帝”。
在場的中央巡視員不准公開抨擊毛,說毛“與國際革命都有影響”。江西共產黨人服從了命令,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中央。他們派刑訊受害者去上海匯報,給中央看他們的遍體鱗傷,說毛“陰謀屠殺江西黨的幹部,破壞江西黨的組織”,說“毛澤東素來是反對中央的。中央屢次對前委工作指示,他屢次以個人拿些無謂的實際問題來駁批,故意不執行,中央來的通告少翻印傳達下級去,中央派來的同志不理,並故意為難。……中央曾屢次來信調動毛澤東工作,然而他終置之不理”。
但是,從蘇聯回國後主事的周恩來遵循莫斯科的指示,完全給毛澤東撐腰——哪怕他親眼看到忠誠黨員的刑傷,還對“ 波蘭毛子”瑞爾斯基說:“逮捕刑訊我黨黨員的事確實是事實。”在斯大林主義的世界裡,整人的人總是占上風,莫斯科要的是最狠、最下得了手的人,非這種人不能成事。江西共產黨人雖然忠於黨,但是可以被犧牲掉。中央叫他們“毫無抵抗的執行”毛的命令,否則就要“無情的與他作武裝鬥爭”,也就是說被消滅。莫斯科下結論說,毛“根本上是正確的”。
對毛來說,這又是一個里程碑。莫斯科支持他屠殺對黨忠心耿耿、沒有給黨造成任何危害的共產黨人。
莫斯科還下令把江西共產黨人的申訴轉交給毛,示意毛可以隨意處置。在那些血淚凝成的信件頂上,是幾個瘦骨嶙嶙的大字:“譯後退還交毛”。意思是,翻譯成俄文呈莫斯科後,交給毛。這是康生的筆跡,筆跡好像反映出他那小鬍子和金絲眼鏡組成的瘦削麵龐。康生是中國藝術、特別是春宮藝術的監賞家,對怎樣用肉體和精神刑法折磨人,也有勝人一籌的見地。他時任中共組織部部長,跟毛沒什麼個人關係,只是仰承莫斯科的鼻息。未來,他將成為毛迫害幹部的左右手,並因此臭名昭彰。眼下,他大筆一揮,那一行冷漠的字便置無數人於死地。
毛審訊、處決了劉敵和其他仗義救人的官兵。行刑前,他們被押着在紅區巡迴示眾。行刑時,基層幹部一律組織觀看。
紅色江西捲起殺人的狂潮。據一九三二年五月的一份秘密報告,當時“一切工作停頓起來,用全力去打AB團”。“弄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蟬,在打AB團最激烈的時候,兩人談話,都可被疑為AB團……凡打AB團不毒辣的,都認為與AB團有關係。”審訊時,“有用洋釘將手釘在桌上,用篾片插人手指甲內,在各縣的刑法種類,無奇不有……坐轎子,坐飛機(各縣皆然)坐快活椅子,蝦蟆喝水,猴子牽韁,用槍通條燒紅捅肛門(勝利縣)……等。就勝利說,刑法計有一百二十種之多。 ”有一種想像豐富的刑法叫“仙人彈琴”,用鐵絲從睾丸穿過,吊在受刑人的耳朵上,然後用手撥拉,像彈琴一樣。殺人的辦法也多種多樣,“剖腹剜心”是常見的。
數萬人就這樣死去,僅紅軍就有一萬人死亡,是所有毛管轄下紅軍的四分之一。這是中共黨內第一次大規模清洗,遠遠早於斯大林的大清洗。這場屠殺今天還被重重遮掩,毛的直接責任與動機,他的殘忍,更是禁區。
不僅是江西,紅色閩西也籠罩在血雨腥風中。一九三○年七月,那裡的共產黨人像江西一樣,趁毛率朱毛紅軍北上長沙時,起來把毛控制他們的人選下了台。如今,成千上萬的人被害,僅八十年代官方平反的有名有姓的就有六千三百五十二人。有一個縣,鏽跡斑斑的鐵絲穿過即將被殺的人的睾丸,牽成一串遊街示眾。恐懼、失望、厭憎,使中共福建省委書記在被派去香港買藥時逃亡。他只是眾多共產黨高級幹部中叛逃的人之一,另一個是彭德懷視為親兒子的郭炳生。
富田事變發生時,江西共產黨人曾向朱德、彭德懷尋求支持。“同志們,”他們痛苦地呼籲:“黨內永遠永遠就這樣暗無天日嗎?”朱、彭並不是不反感毛。朱德在事變後的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向重逢的老戰友龔楚吐露心曲,說他們的好多朋友都被害了,“這個幕後主使人,你是會知道的(意思是指毛澤東——原注)……殺 AB團引起的富田事變,也完全是老毛一個人所弄出來的。許多同志全給自家人殺害了!”
但朱、彭沒有支持江西共產黨人。毛的背後站着中央,站着莫斯科,跟江西共產黨人聯合就意味着自絕於黨。毛也已做好準備,隨時可以讓朱、彭做刀下鬼。朱德的總司令部就大肅AB團,五個副官殺了三個。毛隨便可以叫某個受刑的人咬朱德。至於彭德懷,連蘇軍情報局都風聞傳言,“彭可能跟AB團有關係。”(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