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蒋的消息传来,中共领导人群聚在毛的窑洞,大家一片欢腾。毛大声狂笑。笑完后他一心一意要做一件事:除掉蒋介石。蒋一旦死去,中国就会出现权力真空,那就是莫斯科插手的绝好机会。
在他给共产国际的首批电报中,毛恳求莫斯科卷入:“请你们赞助我们”,“用大力援助中国”。他拐弯抹角地请莫斯科准他杀蒋,问可不可以“要求南京罢免蒋介石,交人民审判”。在共产党的辞典里,这就等于判死刑。毛很清楚他的目标跟斯大林有矛盾,所以装作他也是在捉蒋之后刚听说,向莫斯科保证中共“在数日内不发表公开宣言”。
背着莫斯科,毛想方设法地要张学良杀蒋。十二月十二日捉蒋后他立刻给少帅发电报说,对蒋“紧急时诛之为上”。同时他派在外交方面初露才华的周恩来去西安。周曾跟张学良谈判过,两人似乎一见如故。派周去的目的是说服张学良杀蒋,用周到西安后给毛的第一封电报中的话,就是对蒋“ 行最后手段”。
中共总部保安离西安三百公里,骑马要几天,毛请张学良派飞机到附近的延安接周恩来。延安这时在张学良手中,有一个飞机场。为了鼓动少帅尽快派飞机,十三日,毛暗示周恩来会带去莫斯科支持他的话:“国际方面弟等已有所布置,详容后告。”
但张学良这时需要的不是中共私下传话,而是莫斯科的公开支持。十四日,苏联的两大主要报纸《真理报》、《消息报》(Izvestia)都在头版刊登文章,强烈谴责他,说他的政变是为日本服务,并且毫不含糊地支持蒋介石。劫持蒋两天之内,张学良就明白莫斯科欺骗了他,中共不守信用,他赌输了,他完了。
这一击沉重非常。少帅拒绝邀请周恩来,对毛要周去西安、请他派飞机接周的若干电报,一概置之不理。毛只得在十五日径直派了周去,一面电告少帅:“恩来本晨出发,明十六日晚到肤施〔延安〕。请派飞机于十六日上午到肤施机场视察,见有‘天下’二字即降下接周。”
周到达延安时,不但没有飞机接他,连城门都关得死死的,他只好在严冬的城外过了一夜。这是张学良把他的一肚子火都发泄在周恩来身上。毛十七日不得不两次打电报给张学良:“恩来昨到肤施城外,肤施民团守城不开,交涉不听。”“恩来在肤施城外等候,请速饬肤施民团让出该城。”
这天的张学良已冷静下来打定了主意——放蒋。为此他需要中共的合作。中共之所以能起作用,是因为少帅周围一大群关键人物在中共掌握之下,没有他们的认可就放不了蒋,秘密离开会有生命危险。
少帅派利奥纳多驾飞机下午去接周。天下着雪,利奥纳多一看他接的是共产党人,傻了眼,不久前他的飞机还挨了他们的枪弹。他决定捉弄他们:“我有意专挑颠簸的气流飞。不时地,我转过头去看机舱里的那些共产党人,看到他们一手揪开黑长胡子,一手端着个罐子发吐,我心里直乐。”
张学良表面上好像一点事也没有,还跟周挺热络,顺着周说话。当周劝他杀蒋时,他也装作同意。周向毛报告说:“张同意在内战阶段不可避免围攻西安前行最后手段。”
为了使这样一个前提成为事实,毛希望挑起南京与西安的内战。他设想派红军向南京方向出击,十五日,曾秘密要他的军事指挥宫“迂回并击破敌头脑之南京政府”。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一打算,因为此举对红军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也没有把握能否挑起内战。十六日,南京对张学良宣战,派兵朝西安方向前进,还轰炸了西安城郊。这正中毛的下怀。他竭力劝张学良反击,打到南京去:“敌之要害在南京与京汉、陇海线,若以二、三万人之战略迂回部队突击京汉、陇海取得决定胜利,则大局立起变化,此点祈考虑。”毛盼着大战会断了张学良的后路,使他不得不杀蒋。
就在毛积极运动杀蒋之际,斯大林决心要救蒋。十二月十三日,蒋被捉的第二天,行政院长孔祥熙在南京召见苏联代办,对他说:“西安之事,外传与共党有关,如蒋公安全发生危险,则全国之愤恨,将由中共而推及苏联,将迫我与日本共同抗苏。”斯大林着急了。
十四日午夜,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的电话响了,是斯大林打来的。斯大林问:“中国发生的事是不是你决定的?”季米特洛夫赶紧答道:“不是!那是给日本帮最大的忙。我们的政策还是既定政策。”斯大林接着提起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王明呈交给他的一份准备发往中共的电报草稿,赞成杀蒋。斯大林阴沉地说:“这个王明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个搞破坏的?听说他想发电报去支持杀蒋。”
当时在共产国际机关里,没有不想杀蒋的,甚至斯大林的亲信、通常冷冰冰的曼努伊尔斯基也搓着手,激动地拥抱季米特洛夫的助手说:“我们的亲爱的朋友给抓起来了,哈哈!”
王明分辩说,那份电报草稿是根据前苏军情报局负责外国行动的阿图佐夫(Artur Artuzov)的建议写的。阿图佐夫被抓起来枪毙了。枪毙前他写了封血书申辩自己无辜,看管他的人冷冷地加上一句说:血“是鼻血”。斯大林放过了王明。季米特洛夫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毛泽东身上,给斯大林写信说:“我们是一再警告了中共,可中共还是跟张学良建立了非常亲密的朋友关系。”“很难想像张学良干这样体铤而走险的事没有跟他们协调,他们很可能甚至参与其事。”这些话等于说毛称他事先不知情的电报都是假话,毛公然无视莫斯科的命令。
大概就在这时候,斯大林开始怀疑毛泽东跟日本人有什么瓜葛。斯大林已经在怀疑、拷问几乎所有的苏联“中国通”。捉蒋四天之后,在押的一个人“供出”他被卷入托洛茨基派的阴谋,要挑起日本(跟德国)打苏联。毛的名字在他的口供里。毛被整了一大堆“黑材料”,随时可能用来指控他是日本奸细,外加“托派”。
季米特洛夫在十六日给毛拍了封措辞严厉的电报,谴责捉蒋,说这一行动“客观上只会有害于抗日统一战线,助长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电报重点是:“中共必须坚决采取以和平方式解决事端的立场”。这就是命令中共帮助释放蒋介石,恢复蒋的全国领袖地位。
收到这封电报后,据宋庆龄说,毛“大发雷霆,跺脚咒骂”。他对付的办法是装作没收到莫斯科来电,对张学良和中共政治局都秘而不宣——连周恩来也没通报,因为周此时正在去西安劝张学良杀蒋的路上。★毛继续努力要除掉蒋。
(★毛后来称莫斯科十六日的电报“勤务组弄错了,完全译不出”,称他十八日要求莫斯科重发。这不可能是事实。中共核心的收发报员告诉我们,电报译不出会马上要求莫斯科重发,不可能等两天。更何况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毛十九日还对政治局说:“国际指示还未到。”)
毛在跟莫斯科作危险的对抗。但对毛来说,除掉蒋以后给他开辟的天地值得冒这个风险。
其实,一旦知道没有莫斯科作后台,张学良立即决定他不能杀蒋,必须把蒋介石保护起来;他还得当蒋介石的人。他不可能再信任中共。他只有一条路,就是放蒋,而且跟蒋一块儿走,做蒋的阶下囚。这是他生存的唯一希望。否则他定会死在许多因他捉蒋而痛恨他的人手上。送蒋回去会得到蒋的好感,使蒋宽恕他。这又是一场赌博,这回他赌对了。蒋跟蒋的继承人软禁带保护了他半个多世纪,最后他获准离开了台湾,二○○一年以百岁高龄在夏威夷寿终正寝。
十二月十四日,莫斯科谴责他政变的消息公开以后,张学良去见蒋介石,站在那里对着蒋默默地流眼泪,使蒋觉得他“若甚愧悔”。他半晌“无言自去”,以后又回来,对蒋说他已经体会到他的行为“轻率鲁莽”,他要“设法秘密送委员长回京”。蒋介石也很合作,南京政府十六日对西安宣战后,蒋马上派人带信出去,命令南京“万不可冲突,并即停止轰炸”。南京照办了。蒋介石明白,要获得自由,做样子的谈判是免不了的。他自己不便谈,南京表面上也做出决不同劫持者妥协的样子,但南京派蒋介石的妻兄宋子文以私人身份来西安交涉。宋二十日到达西安,蒋夫人宋美龄两天后也来了。
二十日,莫斯科把它发给毛的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电报又发了一遍。毛无法再装作没收到任何电报了,只得把电报转给周恩来,要他帮助“恢复蒋介石之自由”。
毛的目标此时与斯大林同调了。他们要蒋“停止‘剿共’政策”,并且坚持要蒋见周恩来。蒋见周不是一件小事,等于政府承认中共是中国的一支政治力量,而不是必须剿灭的土匪。
二十三日,周恩来跟宋子文、张学良会谈。宋子文说中共的条件他个人没什么意见,他会向蒋介石转达。但是蒋介石拒绝见周。少帅非常焦急,蒋不见周,他们就走不了。蒋依然坚决拒绝。
莫斯科知道用什么作诱饵能让蒋见周。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夜,博古到了西安,带来莫斯科的话。圣诞那天,就是这句话使周恩来得以走进蒋介石的卧室。这句话是:莫斯科将释放蒋经国。正是得知了斯大林这一承诺,蒋才同意了中共的条件,要周在他回南京后“直接去谈判”。
蒋、周的西安会晤是简短的,但“以中共换儿子”的交易,就此达成协议。国共内战结束了。
当天下午,蒋介石夫妇离开了西安。张学良跟他们同行,自愿飞去做阶下囚。蒋介石经过这一番磨难,声望如日中天。汽车开进南京时,民众报以热烈的夹道欢迎,鞭炮声响了一夜。他似乎是个赢家。但是输的前兆已经隐约可见。蒋一厢情愿地以为可以阻止毛的发展,他没料到,毛泽东是阻止不了的,斯大林是算不过的——小小的中共刚刚才被他本人提携成了主要在野党。(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