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月亮是圆的好看还是缺的好看?”我看着天空深处一牙淡黄色的新月问司马。不等他回答,我径自说:“我觉得月亮最好看的时候是月牙,它给人一种神秘感,它好像是说,你猜,其余的我在哪儿?我傻吧?” 我们坐在江堤上。司马坐在我身后,双臂拥抱着我。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温暖有力。这些年来,我们在同一块地里流过汗,同一片阴凉里避过太阳,同一条船上卸过煤,同一个台上演过革命样板戏。直到今天早上出工前,司马在连部外面碰见我去打饭,叫我晚上一块到江边来看星星,我才突然意识到他早已经深深地走进我心里。我似乎一直都知道我们的路早晚是会汇合在一起的,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召唤。我答应司马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傻,比傻狍子还傻,所以我爱你。” “你这么先进的共产党员怎么看上我这个落后分子啦?” “共产党员也是人,也喜欢可爱的女生,甚至会喜欢可爱的‘落后分子’女生。我等了你六年,知道吗?” “六年?我到连队一共就六年。”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咚咚地乱跳。”他抽出一只手,按在自己胸上,比画着说,“不知道咋地,一下想起宝玉第一次看见林黛玉的时候说的‘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哎呀不得了了,”我笑不可支,“闹了半天,你是个混进党内的贾宝玉!” “这就叫一见钟情啊,傻孩子。” 我一晃身子,撅起嘴,撒娇地说:“不许叫我‘孩子’。” “嗯,那傻姑娘。”司马像一只顺从的绵羊,“我爱我的傻姑娘,不但这辈子爱,还要爱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打住打住,我的共产党员同志,下辈子我要是男的,你要是女的呢?” 司马俏皮地接下去说:“我要是洪常青,你要是吴琼花呢?” 我回嘴说:“我要是吴琼花,那你还没准儿是南霸天呢。” 司马说:“我觉得这辈子是个中国人真是很幸运。咱们国家历史那么悠久,民族文化精华比比皆是,一个人一连气儿活上几辈子也学不完。可惜人生不是真的有轮回,不然的话,我就永远当个中国人。” 这一回,我不以为然,“可我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海彼岸总有陆地。世界那么大,宇宙更是不可想象得那么无边无际,即便是没有悠久历史的国家也不见得没有文化精华。要是真有轮回这么一挡子事儿,我倒愿意上别的国家当一回别的国家人,看看外国人是怎么生活的。说实话,我老觉得,如果一辈子没机会出去走走、瞧瞧,挺遗憾的。” 司马不说话,只管低头吻着我的脖子和耳根。 我又接着刚才司马说的等了我六年的话茬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在等我?我知道我知道,你老在忙,忙得废寝忘食,忙得舍己忘情,忙得顾不上告诉我,对吧?”我一边说,一边向后伸出手,找到司马的脸,抚摸着。 司马停下来,坦诚地说:“算是有那么点儿吧。不过,主要的不是因为忙,你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老觉得你对我不像我对你那么有兴趣,你对臧海凝很注意。这难怪,你们是同学、青梅竹马,其实很自然。” 我抗议:“谁跟他青梅竹马?!” 司马说:“我也知道,你俩的个性都很强。在你面前,他是不羁之马;在他眼中,你是生马难驯。你们俩走不到一起的,可你自己并不知道,而我又不是黄世仁,想霸占喜儿。我一直在等你醒悟,等你回头,等你看见我才是你的岸。” “哎呀,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这么阴险?” 我从司马的怀抱中直起身来,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他。他的嘴唇找到了我的嘴唇,我感觉到他的舌头伸进我嘴里,滑滑的、甜甜的。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无比快乐、无比兴奋、又无比放松的感觉,一种在地动山摇中陶醉的感觉。爱像一双奇妙的手,牵着我飘然进入了一个无限美妙令我痴迷的情感境界。我的心在身体里颤动,身体在司马的怀抱中又酥又软。任凭司马那双温暖的手自由自在地辨认我的身体,我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上。 在我苍白的生活中,一场铺天盖地、使我张口结舌的熊熊大火在燃烧。我在这烈火中旋转起舞,在这烈火中忘记一切的困惑和烦恼。 终于忍不住了,我跑去找钱薇,我的男朋友是党员,我怕谁?! 好久不见,本就瘦小的钱薇又瘦了一大圈,若是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她的话,她身上这把“柴”也是人捡剩下的,最细最不禁烧的那种。我问她体重多少,她不告诉我。 我告诉她,爸爸妈妈回到北京一年多了。尽管我催促了无数遍,他们还是没安排好把她接到北京去住院的事。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不懂走后门,不愿走后门,也不会走后门,即便是拎上个大猪头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个高台阶上举步。钱薇说,她才不愿意去北京住院,把爸爸一个人丢在北大荒呢。去不去北京还不是一样,她活不长的,她更珍惜余下的跟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她又说已经听说我和司马的事了,并由衷地为我高兴。 “‘爱情有亡命之徒的火一样的力量!’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我兴奋地问她。 “我也不记得了。”钱薇羡慕地说,“你真幸福。” “我也觉得挺幸福的。没想到爱的感觉如此之好,如此之美,如此之……”我停住了,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自私。 宫苹的反应与钱薇截然不同,“你真想扎根呵?” 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宫苹说过她一定要重新成为北京居民。之后,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办手续回北京上。本来以为告别北大荒的日子即在眼前,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拖再拖,就是办不下来。这些日子,她的情绪特别差。 “我没往那儿想。”想了一下,我坚决地说,“扎根就扎根,反正我爱他。”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四处奔走往回办,就是谈恋爱也都尽量找同一个城市来的,你就不想想将来?” 我说:“你太实用主义了。两个人相爱是感情的召唤,是自然的发展,人违背了感情的召唤和自然的发展能有幸福吗?” 宫苹皱着眉头教训我:“司马是个实干家。这样的人,顶多能混个小干部当当,撑死了也就当个连长,最了不起也就是调到团部来当个什么副股长之类的。这晴天三尺土、下雨满地泥的鬼地方,连团一级的干部也只不过是家里有一口带水泵的井。连队里给团首长们“上贡”也不过是一车大白菜、一吨煤什么的,而且到团长、政委、几个副团长和参谋长那儿一抢而光,根本没底下人什么事儿。你当生活里只要有了爱情就够啦?你当爱情能让打柴火、挑水、种自留地变得像上电影院、遛长安街、逛王府井儿那么自在呐?你当爱情能让你将来在北大荒所要遇到的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呀?你真当爱情是魔术,有了它就有了一切?” 相识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畅快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如此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她的声音不响,可句句像坚硬的石头砸在我的头上、脸上、心上。 我赌气地说:“我不管,过一天是一天,以后再说以后的。反正现在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这条路的终点是杏花村还是狗肉铺,我不走不知道,既然上路了,我只能继续走下去。” 我们俩沉默了,低着头各想各的心事。 终于,宫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低声说:“你知道吗?不合时宜的爱情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痛苦。” “别那么伤感。你不用替我难过,这些我都明白。”明知道她并不是为我伤感。 宫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发泄了心中极大的郁闷,“不过,你实在是得留个心眼儿。”她是提醒还是规劝? “你知道我不会的。”我不为所动。 “小丽,这回你得听我的,一定要留个心眼儿。”她几近苦口婆心。 我嘴上言不由衷地答应着:“好好好。” 大宿舍里越来越空了,原本四十个人的铺位,现在最多的时候只有二十来人住。有的人病退走了,有的人困退走了,有的人长期不归队,有的人办不回城市便采取曲线回城的办法,先转插去离城市较近的农村,然后再想办法。红珠跟她在团宣传队的男朋友转插走了。彩云比红珠幸运,去年大学招生,她作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工农兵大学生回上海了。尽管广播里、报纸上以《针锋相对的两封通信》为题展开又一轮扎根农村,坚持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宣传,连队里并没有为此展开任何动员、学习和讨论。 老刁对政治运动不热心,从一上任指导员就跟连长同心协力把心思全扑在生产上。可是,宿舍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歌声笑声几乎没有了,人心涣散,士气低落。只有我,每天照旧乐乐呵呵地出门,喜笑颜开地进门。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枯燥无味忍无可忍的生活不但可以忍受,简直就是美好的了。 一九七六年,陶醉在爱情中的我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总理的去世在首都民众中引起的反响,也没注意唐山大地震给全国人民带来的悲痛和灾难……直到毛主席的逝世,才让我惊醒——老人家没有留下关于知青回城的指示,我们的未来将去向何方?那些办回城手续的人肯定会被卡住,宫苹这回算是彻底无望了。 我的猜测大错特错。 很快,“四人帮”被揪出来了,历时十年的“文革”结束了。一九七七年初,冬尚未去,春还没来,复旧的春风便吹遍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撤销了,部队编制还政地方,各团改回老农场旧名称,二十一连改名为建江农场二十一队。团政委、贾参谋长和两个副团长返回部队,团长及其他现役军人就地转业,在建江农场担任相应的职务。 把守返城之路的红灯终于发生了故障,越来越多的知青利用各种方式离开连队、离开农场、离开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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