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利:《我的1977年高考》
老朋友冯利在马黑微信圈里发表了她亲身经历的1977年高考故事,写得很生动,转载如下: 1977年10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恢复高考的社论,彼时,我在四川凉山美姑县农村当知青,我们生产队是一个彝族聚居村寨,地处群山之中,信息闭塞,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那天我们在地里劳动,对关乎自己前途的重大消息一无所知,事后才从城里传来消息。
1977年的高考,是史上最难的高考,试卷虽是高考史上最简单的,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压制十年的适龄青年参加同一场考试,而且十年都在闹教育革命,文革前期停课闹革命,无学可上,复学后,在校生的重点不是学工学农学军就是搞革命大批判,名曰高中生,文化水平还不如解放前的小学生。毕业后大部分人下放到农村,无书可读,我在农村三年只得到一本书来读,就是县里来慰问知青时赠送的礼物《毛选五卷》。插队知青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和文盲农民朝夕打交道,早把曾经学过的可怜数理化知识忘到九霄云外。随便举几个发生在我身边的例子即可知当时一些考生的知识水平。如高考试卷有一道题:解释恒星与行星的区别?我队一知青的答案:太阳围着恒星转,月亮围着行星转。有一道历史题:三国时期吴国派谁去了台湾?和我同考场的人回答五花八门,有的答是郑成功,有的答是李鸿章,有人居然写的蒋介石,各种人物在历史间穿越,这明明就是一个有时代限定的问题。我队一位女知青因为前一天赶路,晚上才到县城,疲惫不堪,加上根本就不会做题,两眼一抹黑,回答不了,居然在考场上睡着了,鼾声大作。冬季高考后的诸多考场笑话中流行最广的一个,我坚信是真的。问: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是什么?答:因为没有农业学大寨。文革毁了一代中学生的知识吸取。
参加1977年高考的人,年龄悬殊巨大,知识水平差异也巨大,老三届和文革前的中专毕业生是那次考试的强力竞争者,有人是中学老师,有人是公社秘书,有人是部队文化员,有人高考前就已经通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有人已经在思考如何变革国家。他们在社会上历练多年,有相当的实践经验、阅读积累、分析能力。 高考消息传来时,身处偏僻农村的我们,手边能找到的复习资料少得可怜。更让人气绝的是我们公社不准知青返城,我们被迫一边劳动一边自我复习,没有补习班,无人指导,连复习的专门时间都没有。我们生产队的男知青利用回城看病之机,偷了医院的一些药品,其中有一大卷胶布,我每天撕一张,把数理化的公式写在胶布上,今天挑粪就贴在扁担上,明天挖土就贴在锄头把上,每天在地里消化背记一张,如是复习备考。11月,收到家信让我速回,我好不容易请到一周假跑回成都,原来我父母单位为子女办了高考补习班想法让我回城复习,一周假到期,在万般矛盾和无奈之下不得不返回生产队。事后我愤愤然:如果我赖在成都复习不回来,能把我怎样?!公社干部答曰:那你就完蛋了,擅自逾期不归,公社政治审查就把你卡下! 今天闻名中国的凉山彝族悬崖村就在我们公社隔壁县,属同一个贫困圈,那可是四十年前,当时的贫穷用当地农民的话说:比奴隶社会还恼火(那里解放前处于奴隶制时代)!我们那时和农民一样,每天只吃两顿饭,吃的是玉米渣饭,没有油水,每天下午饭后还要出晚工,落日收工时饥肠辘辘,晚上高度紧张复习,体力和脑力并耗,每天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住在那个方圆几十里前不见街后不见店的深山旮旯,我身边一丝可填肚子的食物都没有。所幸一位本地知青决定弃考,但家人还以为他在农村奋力复习,给他送来一些挂面,隔三差五他晚上煮一碗清汤面给我和另外一个知青填肚子,如此熬过一个多月的复习冲刺,我终生感恩这位朋友! 考场在县城,隔山隔水,离生产队几十公里远,要想办法在公路边搭便车提前一天到县城住下。除去种种艰辛和诸多不便之外,通过分数线的人还面临政治审查,我有朋友和亲戚因为这个万恶的政审,受家里爷爷辈、父辈的政治问题牵连,与大学擦肩而过。我的县更荒唐,当时文革刚结束,深山小县城的人还停留在政治挂帅的思维模式中,本来推荐上大学的权力全掌握在当地人手中,中央的这个决定实际上把他们的权力取消了,结果当地居然把体检作为政治大事高度把关,我差点因此被取消入学资格,在医院的那番折腾,难度超过考试。说我心脏有杂音不能上大学,只能当工人,那种纠结和焦虑终生难忘! 那次体检对女知青有一个特殊项目,必须检查处女膜。如果已经结婚,凭结婚证免检。如果处女膜破了,整个体检就过不了关,取消大学录取资格。我们那时的年轻人单纯得像张白纸,在某些方面像个傻瓜,我的生理知识几乎是零,从未进过妇科的门,只是听人说重体力劳动有可能导致破裂。医院强调此项检查的重要性和必须性,妈妈呀,把我吓得够呛:自己天天在地里干重活,肩挑背扛的,经常超出体能干男人的活路,会不会出事?要是有问题,大学就彻底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检查我的虽然是一位女医生,依然觉得自己生理和心理都受到伤害,简直是侮辱人格,至今刻骨铭心。现在回想,这项检查实际上是在为大学把守道德关。77级的女大学生不仅通过了政治审查,而且还以检查处女膜的形式通过了贞操审查,个个都是纯洁圣女。 对我而言,最要命的是医院最后针对我个人心脏杂音的特殊检查。地冻天寒的寒冬腊月,我躺在一间冰冷的房间,旁边坐着医院的一个军代表监督(不知为什么那时还有军代表),六个神情严肃冷眉冷眼的医生轮番进来在我的胸部猛敲一阵,然后把冷冰冰的听筒贴在皮肤上,冻得我直打颤,身体的寒凉、肃杀的场景、内心的紧张相互交织,弄得身心疲惫,浑身直哆嗦,是晚,诱发胸膜炎,疼得我在县城旅馆小房间的地上打滚,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地疼,同室的人不停地说,千万不能去医院,去了,你的入学资格就要被取消,你的大学梦就泡汤了(该县只有一所医院,就是白天我体检的地方)。我捂着胸口不停呻吟煎熬到天亮,搭一辆拉煤的货车回到生产队,到为麻风病人设立的皮防站打针。那些针头都是给麻风病人用的,正常人从不进那道门,害得我为此神经兮兮了好几年,担心自己被感染了麻风病,因为听说此病的潜伏期有N多年。那种围绕高考的各种艰难是今天的考生不可想象的。我们知青点一个成绩很好的男生,考分过了录取线却被县人民医院刷下来,奇怪,在农村天天干重活的身体,一个强劳力,怎么就不能坐在教室里读书?!凡此种种,1977年的高考是我所知最难的一年,因为1978年取消了政审,黑五类子女从此有了平等高考机会。再有,有高考意愿的知青从此返回城里,吃着家里的饭菜,上各种补习班,专心复习,还有过来人的经验传授,再也没有人像1977年冬季那场考试那样苦逼了! 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旅馆破屋里,疼得满地打滚而不敢上医院,宁愿疼死也不能让别人取消上大学的机会,四十年后的今天回想那个夜晚,我眼泪都流下来了。为了求知上学,为了脱离苦海,把上大学看得比命还重要,后人可能匪夷所思,这就是那个时代下乡知青为改变命运的挣扎。算我命大,差点就到天堂去报到了,而不是到北京的大学去报到。 相关链接: 冯利:文革口述史:孩童的恐惧与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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