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舊作）

 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上小學時就對對聯產生了興趣。那是五十年代末，因父親工作調動，我家也不得不與已經住了三代的北京告別。再見了，祖父在西四牌樓的四合院，再見了，祖母長眠的香山腳下的萬安公墓。行前，我第一次獨自一人跑到頤和園與我最喜歡的萬壽山昆明湖道別。我漫步長廊，沉浸在連綿不斷的彩畫中的故事裡，在佛香閣前迴廊的茶座，花兩小時慢慢地品那只有五分一杯的花茶。這裡曾是京西第一高處，極目東觀，西直門城樓，北海白塔盡收眼底，放眼西去，香山玉泉山秀色，八大處風光皆入畫中。是坐觀北京城郊的最好去處。我極目四望，默默地把這如畫美景凝固在我的記憶中。下午時分，我從後山蘇州街來到以園中園稱着的諧趣園，這裡樓亭水榭，畫廊環繞，是仿照蘇州園林建造的皇家園林。在乾隆垂釣的池塘上，斜橫着一座石橋，橋東頭一座精緻小巧的石牌坊引起了我的注意，牌坊不高，刻有乾隆御提的對聯。“月波灩瀲金為色，風瀨崢蹤石有聲”。環顧四周，我感到這副對聯好像使園中的景物有了生命。我突然覺得，這裡就是我要永遠留在記憶中的景色。幾年後我上大學又回到北京，舊地重遊，我對着這副對聯感慨良久，寥寥數語，就把這麼一片園林景致濃縮在我的腦海里那麼多年。從此以後，只要到風景名勝地遊覽，我總要先欣賞古人提寫的對聯。而對聯又使我對景觀的意境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受。

從此以後，我也試着寫些對聯，由於運氣不佳，始終只有寫趣聯的緣分，但我這對聯興趣卻一直未減。來美國之後，雖然中文都很少寫，但有機會還是想撰副對聯過過中國文化的癮。當然，沒人會請我這個無名之輩去寫楹聯，堂聯，我也無意為人寫輓聯，春聯或婚聯。只有寫幾副趣聯聊以自娛。下面這幾副對聯或是有感而發，或為即興之作，寫的時候並沒打算給誰看，想到那裡就記下來，但願沒有犯誰的韙。

我為兩位古代名人寫了一副趣聯。一個是行刺秦王的壯士荊軻， 另一個是著名隱居詩人陶淵明。 表面看來，壯士隱士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儘管一個是置生死於度外的壯士，一個是寧靜淡薄與世無爭的隱者，在觀賞美女撫琴時，二人均為琴音美色而動情，說出有失身份的話來。

春秋戰國時期，燕國屢遭強秦入侵， 燕太子丹為救國家於水火，請壯士荊軻西去咸陽行刺秦王。行前， 燕太子丹於易水畔為其送行。荊軻高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其精誠所至，白虹為之貫日。因行刺秦王這一壯舉，荊軻被列為春秋戰國三大著名刺客之一。一次燕太子丹設宴款待荊軻，席間有歌女撫琴助興。荊軻乃習武之人，未必能解琴音韻律，但他見歌女撫琴之纖纖玉手，不禁動情曰：“美哉手也”。

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因着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以隱士稱着於後世。陶淵明任彭澤縣令時，有上司來視察， 因他“質性自然”深惡官場應酬。嘆道“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遂辭官歸隱鄉里，着有《歸去來兮辭》。陶淵明的詞賦以超然世俗，質樸自然見長。後世廣為流傳的大都是這類作品。然而其《閒情賦》則很少有人提及，大約是怕有損陶淵明超然飄逸的隱者之風吧。在《閒情賦》中他記敘了自己在觀賞美女撫琴時的魂不守舍的幻覺，其中有“魂須臾而九遷”之句。陶淵明一生貧困，自述“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且嗜酒如命。說他好色恐不盡情理。

我以為，使陶令失態的不僅僅是驚鴻之貌，而是美色與琴聲相互烘托，達到了至清至純的絕妙境界。琴女以美妙的韻律使聽眾的感情溶於樂曲的意境，情不自禁，浮想翩翩。加之美女撫琴時更顯神儀嫵媚，舉止詳妍。優美的旋律配以秋波流惠使琴女與聽眾間的交流達到了心馳，神往，意會，情傳的高度和諧，所謂“琵琶弦上說相思”是也。白居易在〈琵琶行〉中，聞琵琶有京都音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身為江州司馬，聽一曲而淚濕青衫，可見一弦一柱，絲竹傳情並非虛言。

此聯是：

悲歌易水，為酬知己刺秦王，壯士一去不復返，偶觀素手撫琴，情之難掩

採菊東籬，不肯折腰辭縣令，先生長吟歸去來，然為閒情作賦，魂亦九遷

橫披：壯乎隱乎

來到美國不覺已經十一年了。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當我剛剛走下飛機，站在陌生的土地上時，雖不知前路何方，但我知道已無後路可退，決心破釜沉舟，在這片新大陸上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十幾年的風風雨雨，在異國它鄉飽嘗人間的酸甜苦辣，盡歷世事艱辛。多少成功的興奮，失敗的眼淚都已成為過去，只有這中國文化情結和縷縷的鄉情沉沉地壓在我心上。多年來，在異國它鄉為成功，生存而奮鬥拼搏，當年賦詩填詞的激情和功底，早已如煙消雲散。只有這寫對聯的本事還略剩一二，為自己留下兩副對聯，也算是對這十幾年淪落它鄉的一點記憶吧。

自題聯兩副：

其一：

尊孔孟 讀百家 通兵法韜略，奮發時常勉以青燈青史

歷滄桑 閱人世 嘗歲月艱辛，劫難後仍不失赤子赤心

註：“青燈青史” 出自武聖關公故里山西解(讀hai，四聲)州關帝廟前的楹聯：

“青燈讀青史着眼在春秋二字，赤面秉赤心滿腔存漢鼎三分”。這裡有幾句多餘的話。解州關帝廟的關公像為關公秉燭夜讀《春秋》的坐像，美國幾乎所有的中國店鋪都供着關公，但大都是關公提青龍刀的立像。關公被尊為武聖是因為其忠義，是通過讀《春秋》表現的。把《春秋》換成青龍刀，看似威風，卻失去了供奉關公的意義。

其二：

飄泊十載終不改孝子忠臣本色， 夢魂依然縈繞我漢江山社稷  高堂白髮

風雨半生仍難忘少年兒女真情， 追憶總是不離那夜燈火闌珊  元月黃昏

註：“高堂白髮”見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

“燈火闌珊  ”見辛棄疾“青玉案”“眾里尋他千百度，摹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元月黃昏” 出自宋詞朱淑珍《摸魚兒》“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後。” 

九十年代初，出國潮一浪高過一浪。有些人拿到簽證後躊躇滿志，立刻“糞土當年窮朋友”，棄往事如敝履。被拒簽的則心灰意懶，自覺前途無望而無顏見江東父老。我的一位朋友出國努力屢屢受挫，情緒低落，贈此聯慰之。此聯描述了人生的兩種不同意境，暗示不出國也能追求人生之理想境界。贈友人聯：

如存功名之念 平生也少不了樂趣，雖說寒窗苦渡，總會峰迴路轉，倘以寧靜致遠則終成正果

但有邂逅機緣 世上又多幾個知音，道是諍友難逢，不過聚始散終，若能慷慨勵志亦不虛此情

最近回過頭來再讀此聯，覺得其中包含了生活和事業的哲理。所謂事業成功的感受，主觀上的滿足比客觀業績更重要。生活也是這樣，每個人追求的模式都不同，只要自己的心願得以滿足，日子過得高興，又何必在乎別人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