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晚,三伢子和虎崽还有凝雪海来陪他一起喝酒。三伢子又常被叫做愣娃,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爱和人较真,还喜欢认个死理,自己认准的事三头牛都拉不回。虎崽一出生就壮实,长大后又长的虎背熊腰,做事勇敢,舍得花力气,多数时是勇多而谋缺,好像还无法和有勇有谋的老虎相提并论,一直被称为虎崽或虎娃。 这憨娃、愣娃、虎娃,是孙家坳出名的顽皮三娃,他们的爷爷是三亲兄弟。二十年前春节的前一天,这三兄弟的老婆在同一天的夜晚,同时生出三个壮实的男孩。据说,三个女人折腾了一个白天和黑夜,也还是没有折腾出结果。弄得一个接生婆精疲力竭,在椅子上都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三点开始,三个女人却同时有情况。接生婆是方圆十几唯一能找到的妇产科医生。得益于无数临床经验和无数无辜生命的付出,她的接生技术已非常精湛。五十多岁,看上去柔弱,个子也不是很大,却颇为厉害,一个人对付三女人,还做到了让所有人平平安安。在那个年代,生孩子死人并不少见。而一次接生三个居然大小全平安倒是个奇迹。为了对付三女人,人们将一家比较大的客厅改造成产房,合并放了两张床,让三个女人同时躺在这两张床上。 正是这种奇迹的出现,一度成为家族兴旺发达要走大运的喜事而被庆贺了三天三夜,当时还为此开了不知道多少桌的流水席,任何过客、来人,都可以在那里免费吃喝三天三夜。 这哥三虽然各具特点,倒是也有共性:为人忠厚、勤劳还讲孝道,典型的山里娃。小时的顽皮也只是天生的野性。毕竟,这里生长的孩子,没有人给他们足够的后天约束。 头个晚上,憨娃被控制喝酒的量,老人们担心喝酒太多会影响他夜晚体力活的效率,也担心种下去种子的质量。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被何人规定,新郎第一晚只能喝最多两小杯烈酒,而新娘则只能一杯,这杯还得是新郎亲自敬的。使用的,是那种不到一两容量的陶瓷杯。喝的,是本地人自己酿造的高粱酒。丘陵和山地,比较适合于种植对水分要求不太高的高粱。特殊的土质和气候条件,还让种植的高粱味道独特。高粱好种,但却不是可口的粮食。除了干旱严重的歉收年会被用来补充粮食的不足,平常小部分会被用来作猪的补充饲料,多数则被用来酿酒。 种植的高粱,一亩地只有一百五十斤左右的产量,不及今天的三分之一。产量不高却是标准的有机:生长慢产量低,却富含有机质和营养成分。用高粱釀的酒味道柔软,口感厚实,稠而不粘,有股微微的香味。这种味道是三合一的效果叠加:高粱的特殊,水质的独特,还有在加工过程中用盛酒的木桶打造的添加效果。 木桶的使用也多有讲究,每年使用的都是特殊树木制造的新桶,然后用多种有机香料对木桶进行为期二十一天的浸泡,以增加木桶将带给酒的味道浓度。为了这种香味,本地还常年保有一定数量特定树木种植的习俗。这样釀出来的酒,进口时你不会觉得狠辣,反倒是带给你微微的甘甜。不少人第一次尝试时,多被表面感觉迷惑和欺骗,忽视了“后劲十足”。外地来客很多都被这种后劲打倒。这里的人也和这酒类似:初看温和甚至有点懦弱、胆怯,后劲却是强悍、坚韧。 喝酒时,人们常常会谈起醉酒和人肉包子的故事。据说发生在几百年前,人物名称则已经被水浒里英雄名字取代。这里卖人肉包子的女子也被称为孙二娘,只不过是木兰山的罢了。老一辈人说,很久之前,在这里,也曾经生活过像水浒里的母夜叉孙二娘那号卖人肉包子的人物。 说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山村姑娘,从小在山里生活,陪着爷爷长大,靠打猎、采药为生。那时方圆好几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家。有年寒冬天气特冷,雪下的大,很多地方有一尺多深的积雪。就在一家人为食物发愁时附近山上突然多了不少野狼。他们觉得这是上天的慈悲,和对于像他们这样善良人家的恩赐。爷爷让闺女在家呆着,自己踏着积雪出门。几个时辰后,爷爷背上背着一个人,手里还拖着一只野狼回了家。背上驮着的那人还剩一口气,她爷俩为他用心调养了一个多月,那个汉子才活了过来。爷爷原本想,等到汉子养好后如是个厚道人,就将闺女许配给他收他做上门女婿。闺女已经十七八岁,正是鲜花般美丽的年龄。躺在床上时,那人说起话来也颇懂得些道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厚实的身板和黑黝黝的方形国字脸,看上去也算是个厚道的汉子。谁知道,在他基本上痊愈后不久的一天早上,他将那个姑娘给糟蹋了,随后被上山回家的爷爷碰见,又随手将爷爷打成重伤逃走。几天后爷爷因伤重不治,姑娘的心也死了。过了一年多,姑娘带着一个孩子在山坳处开了个小店,慢慢的做起了卖人肉包子的行当。对来历不明的外地来客下手。当时,她没有蒙汗药,靠的就是这家乡酿造的高粱酒的后劲。 据说,这釀酒的手艺,就是起源于她的爷爷,在她手里做了改进,增加了进口时的口味感。那个姑娘和她爷爷性什么没人知道。人们只是说这个小男孩后来也姓孙,成为孙家坳的祖先。家族壮大后就在这近水靠山的小块平地上住下,几百年下来,全村人都是他的后代。 这个故事的真假无从考证,且这个孙性是不是就是因故而来疑问很大。在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仅凭口口相传,被变形的可能性也大增。不过,这样的故事倒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生活在这里的山民们的个性:积善好施同时又疾恶如仇。 在这里生活的女人不仅漂亮、美丽、温柔,同时也强悍。这些看上去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体身上的个性,却在这里的女人身上得以充分、普遍的融合。在这样的人文环境下冒出像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或许还是榜样的力量,花木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强悍和对家族荣誉的看重,一代代的在这里生活的女人身上得以发扬光大。 凝雪海是孙家坳人,原本性孙,叫孙德海。他的父亲和憨娃、虎娃、愣娃(三伢子)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四兄弟中年龄最小的。憨娃家的爷爷是老大,虎娃家的是老二,三伢子家的则是老三。雪海的父亲孙福山是几个兄弟中文化最多的,雪海自己也有私塾的底子,随后又被送到汉口的洋人学堂深造过。他的三个侄子,各有三年的私塾经历。雪海父母早亡,剩下的只有他一人。他回来后就忙着收拾自己长久没有居住的土屋。请来能工巧匠修补,又将里外墙刷了白色的石灰,屋顶加了新黑瓦,是用一种沾性较好的泥土通过高温烧制成的。经过处理的黑瓦虽然增加了耐用性,但在几个高温和寒冷交替季节后,外加夏季的雨水冲洗,部分会破裂,需要用新瓦替换。几年一次的盘瓦是必须的:重新将屋顶的瓦清理一次,坏损的换掉加上些新瓦补充。 此外,家里很久没用的纺线机和织布机,也被清理和擦洗干净。那还是他祖母留下来的,后来又由他母亲使用了十多年。衣食住行,衣为先。人们用种的棉花纺线再织布,一条龙工序来制所需的衣服。虽然日本的东洋布已在汉口流行,很多靠传统工艺制作粗布的纺织厂也在外来冲击下破产倒闭,但是在这遥远的山区,洋布依然稀罕。乡下人习惯自给自足,习惯省点是点。 西洋布用的是机器织布,效率更高,质量更好,价格更低。已经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日本和西方各国,在对棉花的处理上也进行了很多技术改进,相应的粗棉质量要好的多。不像这些乡下人,使用的技术和工艺、程序,依然是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遗留下的,低效和落后! 对于出嫁的年轻女人来说,学会制衣流程,从种棉到做出成衣,都是必须拥有的技能。这种没有分工的习惯,大家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 父亲孙福山在十几岁时(1926年)被吴佩孚抓去当兵。那是个春节,大家都在一起吃新年第一顿早餐,热热闹闹的鞭炮过后就是祭祖。父亲烧香磕头,祭奠排放在案桌上的祖宗牌位。他自己也随后跟着磕头。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还没等反应过来,门就被弄开,几个当兵的枪膛对准了屋内坐着和站着的人们。 他的父亲武艺高强,三五条普通汉子根本制服不了他。此时的他却不敢动手,害怕伤及家人。那时父亲大概三十多岁。就这样,他成为吴佩孚手下的一员,几个月的简单训练后被派到进攻湖南唐生智的部队。山区猎人出身的父亲枪法极好,人也充满智慧,在一次次的争夺战中,靠出奇兵取得不少局部小胜。但是,这些却无法改变最终的大局。随后,吴佩孚的军队在北伐军的进攻面前节节败退。到了七月时,退守的长沙也被攻破。孙福山所在的部队只好退守汨罗江北岸。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汀四桥,吴佩孚方面有叶开鑫部从湖南退下来的万余人,外加吴佩孚亲自带来的一个混成旅团,外加一个团的兵力,凭险固守。当时,吴佩孚亲自督战和指挥,死命“退守者杀无赦”。结果证明,北伐军也不是真正的战无不胜。面对吴佩孚军队的顽强抵抗和阻击,北伐军寸步难行,硬打,北伐军难占优势。张发奎和叶挺两个团迂回从侧后夹击,才最终击溃吴佩孚。说来颇具讽刺:在北伐时常被北伐军使用的战术,在对日作战之时,居然被日军用来击败自己,还是次次使用次次灵光。历史的循环以一种玩笑的方式,如同孩童过家家在重复着。吴佩孚的军队不是输在主义不高尚,也不是输在勇敢不足,而是输在战术水平守旧,不够灵活、主动,结果让自己处于被动。以“主义和理想不高尚”作为败因的解释,是后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添加的。历史最终还是由活下来的人写,他们或许是胜利者,或许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存者。后来,人们将主义和理想的重要性抬到比战术和武器水平重要得多的地位,无非是为了在劣势下拥有更多不要命的炮灰而已。 吴佩孚的军队随后退守贺胜桥。这时,孙福山身上的衣服已经除了鲜血染成的红色外,很难看出还有其它的颜色存在。他自己也多处负伤。吴佩孚则下了更大的赌注,他带来了两个师的增援部队,再次亲自指挥,势在必得。父亲很佩服吴佩孚的为人。士为知己者死,士为自己所佩服的人死。因为这个原因孙福山在战场上非常卖力,最终为了阻击追兵,掩护吴佩孚所率领的残部退守河南,在武胜关激战中被一颗炸弹炸死。 为了表彰孙福山在战场上的英勇和忠义,即使是在战败后,吴佩孚依然派人秘密地给他家人送来了一大笔银子。母亲则用这笔银子,完成了他父亲念叨多年的一个心愿:将下畈一大片优质的水田和附近的几座山买下,按家庭人口数量,均分给了村子里所有的孙性人家。 父亲初通文墨,几个月间就从一个普通士兵一级级上升,战功不断。吴佩孚的刚毅正直个性,作战勇猛和为官清廉的人品,成为父亲的榜样。吴佩孚最终可能也是失败在个性上:缺乏为了个人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灵活性。 想当年,吴佩孚也是中华大地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势力庞大。初时,俄国人想通过支持他来获得在国内的代理人,被他拒绝后俄国人找到孙中山,造就了后来北伐军的强大。再后来,日本人想支持他来获得自己在中国的势力,又被他拒绝。不久后,因为一个普通的牙痛,他被人借机毒死,丢掉性命。最终,到底是恨他的日本人,还是害怕他回心转意接受日本人支持,而难以对抗的国民党,给毒死的,成为千古之谜。 在北伐军进攻吴佩孚时,他手下的将士谈不上不勇猛,但是,后方却为共产党所破坏,起因还是在1927年那次京汉铁路大罢工时,使用武力镇压而结的梁子。最终是共产党人复仇成功,结果,让随后的国民党得势并且在稳定阵脚后,实行更为残酷野蛮的镇压和清党,使共产党自己也付出了更多的鲜血代价。当年的江湖派别间的相互杀戮,和历史上几百年来留下的血腥记录,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主义的伟大和差别,最终不过只是一块遮羞布的不同而已。 父亲死后,家庭的重担就全部压在母亲身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由此让他早熟。成熟后的他,继承了父亲刚强不屈的个性。凝雪海也成为一个功夫不错,枪法熟练,而且还有不错的战术训练的汉子。可能是因为父亲是军人的缘故,很小的时候,他就乐于知道所有与战争和策略相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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