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妇叫小芹,嫁来农场时才17岁,所以大家都叫她小媳妇。17岁么,本是不符合婚姻法的。但是在天高皇帝远的云南边疆,政府也好糊弄。“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么,”就凭阿二这么一句话,政府就被说服了。阿二高高兴兴地娶了小媳妇过门儿。 小媳妇瘦瘦小小的,却也是个蛮喜性儿的人,虽然话不多,可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性子也好,慢言慢语的,从来不和人争辩,很快就在村里得了个好人缘儿。那天我从她家门口路过,她叫住了我说:“看你的褂子都破了,脱下来嫂子给你补补。”我犹豫了一下,她又笑着说:“快点儿啰,大男人家脱光膀子怕那样。”我不好意思地脱下上衣交给她:“不是怕,是这衣服好多天没洗了,臭烘烘的。”“没有啦,”她一针一针地补着我的衣服,天真地说,“你们城里人的气味比我们农村人好闻多了。”我默默地看着她,哪里像是什么嫂子,分明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么。 农村人家娶个媳妇是要下地干活的。小媳妇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发烧,不能下地。一来二去,婆家就不乐意了,开始甩脸子给她看。好在她老公阿二对她还行。那天煮了几个鸡蛋给她吃,她嫂子看见了,就嘟囔:“哪里有那么金贵啦,我生孩子的时候都没得鸡蛋吃。”她婆婆见了说:“哎呀,可惜了,”就把鸡蛋夺走了。 面色憔悴的小媳妇坐在门口晒太阳,身边摆个竹篾子编的针线笸箩,哆哆嗦嗦地纳鞋底儿。旁人劝她好好歇着别干了,她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不说。后来才知道,她婆婆总是唠叨:“你老不出工,也不干活,谁养活你呀,白吃白喝的。”就这样,一直拖着,也不让她去看病。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才送她去分场卫生所。 那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几个知青正在晒场上打篮球,就听得会计吆喝:“队长,城子里来电话,说省宣传队来演样板戏,叫你也去。”“阿二,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分场卫生所来电话,说你老婆是脑型疟疾,送城子医院了。”阿二一楞,赶紧上县城去了。 70年代初的云南边疆地区,疟疾是常见病,几乎谁都得过,烧几天就好了,大家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可是脑型疟疾就严重了,瘧原虫会破坏大脑,死亡率极高。 这卫生所么,说来也好笑。一个老医生,说是历史不清,被弄下去劳动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刘大夫,总在外面开会写材料。剩下几个赤脚医生,就全凭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看病开药,而且又老是自以为是,不到实在没辙了,总不肯往县医院送。 几个小时以后,县城医院来电话,说小媳妇病情危险,要队里派人去输血。农村人迷信,说抽血会大伤身体。小媳妇婆家人一听要被抽血,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只是谁也不肯去。自家人都不肯去,村里其他人就更不肯去输血了。 消息传到知青那排房子,大家一下子都怒了。热血青年么,你们不去输血,我们去!二十几个小伙子,浩浩荡荡地匆匆赶奔县城而去。 一个多小时赶到了县城,天已经黑了。县电影院灯火辉煌,门前挂着大字横幅:“热烈欢迎省宣传队来我县演出”,“大力普及革命样板戏”,喧闹的人群从四面赶来。 县医院却是一片凄静冷清。大家都看样板戏彩排去了,只留下一个值班的小护士。问明我们的来意后,她说你们等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我们转到后面,看到卫生所的刘大夫,坐在椅子上大口地抽着烟。原来他是今天中午才回到卫生所,到病房转了一圈儿,觉得小媳妇不像是一般的疟疾,像是脑型疟疾。再一化验血红素,只有4克了(正常人是12-14克),才赶紧送来县医院。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医院里人都放假了,值班医生也找不到了。还是他自己自作主张叫村里来人输血的。 我问刘大夫: “那她现在怎么样?” 刘大夫一抬头,“不好。” 我顺着刘大夫的目光看去,一个很小的房间,灯火昏暗。阿二双手抱着头坐在床前。床上,小媳妇已经脱形了,面无血色,脖子僵直,眼睛痛苦地翻着,映着雪白的被单,显得分外渗人。夜静静的,只听得见她喉咙里呼噜噜的声音。 那个值班小护士跑了进来:“大夫找不到,去看样板戏彩排了。要不,等明天?” “明天?”刘大夫冷冷地说:“明天该装棺材了。”说完把烟一摔就走了出去。 20分钟以后,跟在刘大夫身后,一个戴眼镜的医生老大不情愿地走进了病房。一见到小媳妇铁青的脸,他的面色马上变了:“为什么才送来?”不等回答,他命令护士:“马上化验,准备输血。”床上的小媳妇仿佛苏醒了过来,哀切地,希望地,乞求地看着医生。我们不忍心看下去了,转身走出了病房。 前面四个人有两个血型合适的。轮到我了,护士在我胳膊上用酒精绵擦着,凉飕飕的。忽然,灯灭了。死一样的寂静。 “搞什么鬼!快查线!”医生怒骂道。 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苍白而诡异。 电工来了,他无奈何地耸耸肩膀,“没办法,是停电了。” 发电机在农机厂。护士急忙给农机场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县革委会通知,为了保障样板戏彩排顺利进行,其它地方一律停电。 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彩排开始了。 医生抢过话筒:“喂,我们这里有重病人,要马上抢救,绝不能停电!” 话筒里传来冷冷的声音:“宣传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是全县人民的大事。” “那,”医生似乎有几分怒了,“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只听得喀嚓一声,对方把电话挂了。 阿二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夫,病房灯灭了。” 医生长叹了一口气,“是啊,所有的灯都灭了。” 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阿二。他一楞,而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医生面前:“救救她吧,大夫,救救她吧,她没有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阿二的抽泣声,病房里小媳妇的喘息声,和远方时紧时慢的锣鼓点声。 医生扶起阿二:“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凄冷的月色显得阴森可怖。我们又走进病房,月光下,小媳妇似乎安静了,脸上也仿佛有了光彩。是回光返照?忽然,她的眼睛睁开了,又是一阵混浊痛苦的呼噜声。我们默默地退了出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医生和阿二沮丧地回来了。医生命令护士去找汽灯,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这群混蛋!” 一会儿,护士提着汽灯走进来,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找不到油。” 简直要把人气疯了。医生怒吼道:“电棒!” 十几只电筒放到了桌子上。 在电筒昏黄的光线下,继续验血。我的血型也合适。 护士走进来:“你们快点儿啊,血红素只有2克了,正在输氧。” 殷红的鲜血从我的胳膊流入针管。血柱一点点上升。 忽然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撕破了寂静,撕心裂肺。 护士一哆嗦,针管从手中滑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医生推开门:“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猛然间,所有的电灯都亮了,白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是彩排结束了。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地板上血红一片,还在流着。那是血,是我的血。 一年后,阿二又娶了个新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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