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06）

詩與大數目字

使用誇張性的大數目字，似乎是詩的專利。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這是庾信的名句。長度達“萬里”的“陽關”“道”上是不是真的沒有“一人歸”，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們的眼睛能夠看“見”的。如果改成“陽關十里道，不見一人歸”，這就符合我們的常識了，但也一下子沒有味道了。如果說一個人的願望是看見陽關道上出現歸人，於是放眼看去，但就是沒有看見一個人，於是就失望了，失望本身是一種痛苦，現在，因為失望，人們會胡說八道——“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是胡說，因為沒有人的眼睛能看清“萬里”範圍內的事物。總之，庾信此名句暗示了“失望”的不可取。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這是庾信的名句。一個人拆“開”“君”從“萬里”之外寄來的“書”信，就會流“下”“千行淚”。一封信來自萬里之外，這是平平常常的，但誰能一口氣留下一千行眼淚？豈不是會脫水嗎？如果改成“獨下百行淚，開君萬里書”，這就符合常識了，但也一下子沒有味道了。正因為是“千”而不是“百”或“十”，庾信此名句就有了這樣的言外之意：流的眼淚多到一定程度，就會影響到流淚者的健康，《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正就是“淚盡而亡”，適度的流淚則是健康所需要的。一個人與寄來書信的朋友之間的距離，決定了這個人收信後流淚的多少——朋友的“萬里書”導致的是收信人的“千行淚”。這是一條知識。知識來之不易，想要形成這樣的知識，我們首先必須足夠幸運，以至於能夠遇到能夠一口氣流下一千行眼淚這樣的一個奇人；知識是有用的，有了這樣的知識，我們就能影響我們朋友的健康——如果流下五百行眼淚有益於我們朋友的健康，我們就到五千里之外的地方給朋友寄去一封信。總之，庾信此名句暗示了“知識”的價值。

“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這是李白的名句，“億千場”的意思是一千億次。見到玉女的天工即使只是大笑了十次，就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了，何以竟然大笑了一千億次？但李白此名句本身首先呈現為一條知識——天工乃是一個見到玉女就會大笑一千億次的神靈。此名句蘊含的言外之意則是：知識來之不易，形成這樣的知識，首先要求我們足夠幸運——幸運地遇上天公見玉女這樣的場面；形成這樣的知識，需要我們在觀察方面付出漫長的時間——看天公“大笑億千場”會耗費極多的時間，還需要我們忍受單調乏味——“大笑億千場”簡直就是無窮無盡的重複。總之，李白此名句暗示了“知識”的價值。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千里鶯啼綠映紅”，含有大數目字的名句數不勝數。

被包含在有言外之意的詩句中的“萬”、“千”和“億千”之類的大數目字，能幫助讀者獲得自我膨脹感、解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