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共诞生、建政以来的功罪,无疑应该确立价值观上的总体认定。但这个认定,首先应是建立在对基本史实的把握上;其次,这个认定并非一劳永逸,随着新史料的发掘,应该调整;而且,总体认定不能取代对各种事件、各种人物的具体研究
老高按:昨天发出了萧木为郑重所著《张春桥:1949及其后》代跋的下半部分,又引起了好几位网友的认真评述,很受教益! 我们对中共诞生以来尤其是建政以来的功罪,对于其各个阶段——前毛、毛泽东、邓小平、后邓的路线方针的异同、得失,无疑应该确立价值观上的总体认定。但我认为,这个认定,首先,一定是建立在把握基本史实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出于某种先验的抽象理念;其次,这个认定并非一劳永逸,“一榜定终身”,随着新史料的发掘,应该有所调整;而且,这个总体认定,不能取代对这个历史时期各种事件、各种人物的具体研究。 我素所钦佩的网友阿妞不牛,下列提醒,我基本上都十分赞同: 像(《张春桥:1949及其后》)这样的书,当然有些史料价值,但是真正的价值发现或者挖掘,不是在于这些中共内斗尔虞我诈的细节(这一句我有保留,见下——老高注),更不要落入中共套话官话甚至他们的什么理论“理想”的泥淖,而是要看到毛泽东以及整个中共他们的执政方针方式给中华民族乃至世界带来的各种后果。 毛泽东不只是要做皇帝,更可怕的是他这个皇帝是有“思想与理想”的,他要按照自己的狂妄思想理念理想来改造中国与世界。而张春桥所毕生揣摩研究鼓捣出来的,就是用马列经典概念精心包装的毛泽东那种狂人理想理念,所谓彻底摧毁“资产阶级法权”,同一切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彻底剥夺人的一切自由权利,甚至到消灭货币,消灭一切人的基本尊严基本自由。而且,这些理念理想不但在中国实施,从京城知青下乡到海角天边的乡村“割资本主义尾巴”,还在柬埔寨通过波尔布特进行了最彻底的惨无人道的全国集中营大屠杀实验。 但阿妞的下列观点,我认为有失偏颇: 看到不少被毛或者被邓小平整肃的中共高官名人以及后代对文革甚至整个毛时代的回忆,从王光美到刘源到丁玲,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就是至死执迷不悟的毛粪。 从历史研究(包括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的角度说,这些人的回忆录是否有价值,就要看其是否提供了别人无法提供的事实和细节,至于他是否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或至死执迷不悟的毛粉?研究者自然应该了解,但这是作为判断他的话真实性、公信力与否的参考之一,不应成为我们判定其回忆录价值的指标,中国古话还说不“因人废言”呢!从历史上看,多少为后人廓清历史迷雾的重要著作,作者并非好人,一个很现成的例子,就是张国焘《我的回忆》。 阿妞还说: 离开这样的真实具体的历史,无论宏观还是微观都清晰的血淋淋历史,来讨论研究什么去掉对张春桥的妖魔化,还原“真实的张春桥”,还不如去还原真实的希特勒与戈培尔,看看那两位纳粹伟人是如何的文雅儒雅富有理想甚至情操呢。 “还原真实的希特勒与戈培尔”,这项工作在史学界一直未曾停止。一方面历史学家在坚持不懈地揭露、研究希特勒纳粹犯下的滔天罪行,但同时另一方面也钩沉发微、追寻真相,将希特勒没有犯下而过去栽到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到真正对此负有罪责的人头上——波兰“卡廷森林惨案”不就是一例吗?对于“还原张春桥”也应做如是观。“还原张春桥”当然不是为张春桥翻案,我在前天博客的标题上就标明了,是将“张春桥作为历史人物”——也就是文革研究专家宋永毅所说的:“不管是否赞同张春桥的理念和信仰,都应当给他以一个历史人物的尊重和公正的评价”。 我过去曾说过,对于毛泽东这样的人(张春桥也属其列),真实犯下的罪行就罄竹难书,揭不胜揭,根本没必要再去给他编造一些罪状。不能因为某人是公认的坏人,就可以不管什么屎盆子都扣到他头上——其后果,就是自降公信力,“假作真时真亦假”,以致对他真实罪行的揭露,也让人们半信半疑。还有很多时候,倒不是谁有意造谣,但是政治斗争需求孔急,来不及或者不屑于查证,就将一些对政敌不利的传言当成投枪炮弹甩出去,大造舆论,打击对方。经历过文革的我们,对这类事司空见惯。这在政治斗争高潮中,不难理解,有时也起了推动历史进步的作用;但时过境迁,就不能将当年大批判所说的那些话都当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凭证,而应该甄别筛选。认真想想,这些假话,这些在“粉碎四人帮”的大批判高潮中为了争取群众、搞臭对手而扣给对方的编造之罪或渲染不实之词,难道不也是造成社会情绪的反弹、致使那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或至死执迷不悟的毛粉绵绵不绝的原因之一吗?对此没有清醒认识,岂不是将我们自己降到了与“四人帮”一模一样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语言模式了吗?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毛泽东死后,“四人帮”真的频繁密谋,要推翻毛泽东指定的接班人华国锋以篡党夺权吗?迄今为止,经过翻来覆去、经年累月的审讯调查,有谁能拿出一点证据?——除了那个所谓“伪造毛泽东临终遗嘱”的“按既定方针办”。这也算政变的凭据,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抓捕“四人帮”,是必要的,应该肯定的,当年处在那种特定的情境下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时所采用的一切抹黑手段都是无可非议的,事过四十年,我们理应对之作出符合历史真实的辨析。
阿妞在上述我很赞成的那段话中,有一句话我不太赞成:“真正的价值发现或者挖掘,不是在于这些中共内斗尔虞我诈的细节”。魔鬼就在细节中,真相往往在细节中,有时一个细节被发掘,就能推翻此前史学界对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所有结论。不是所有细节都有这样的效应,但阿妞一概否定“中共内斗尔虞我诈的细节”对“真正的价值发现或者挖掘”的作用,我看不妥。 在张春桥传这一问题上产生分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个人离我们太近,他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政治路线,在我们现实中还有着巨大的影响。这是研究中国当代史的人感到的特殊难点:如何将“政治交锋的是非”与“历史事件的真伪”这二者区分开来? 工作之余,午间休息,杂七杂八地写下这些零碎感想,请阿妞和各位继续批评。昨天我考虑到萧木的文章太长,所以就将其最后一段删略了。但我再看一下,这一段还有其参考价值,还是贴出来。
海燕与太阳——张春桥心路轨迹试探(续)
——郑重《张春桥:1949及其后》代跋
萧木,原载《张春桥:1949及其后》
(续前) (一○)大幕降落,张春桥做了个梦
张春桥先是关在地下防空室,后是囚禁在秦城监狱,“看”完了文革这部历史大剧的最后一幕。张曾对人说过:“毛主席去世后,我的生命已经终结。”说得准确些,应该是作为政治人物的生命已经终结。此前张还曾不止一次说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早就准备杀头了。”人,一旦解脱了尘世荣辱升沉以至生老病死的羁绊,回归到一个赤条条的大自然的人,便获得了彻底的自由。 被抓了起来的张春桥,面对那些一律拎着黑皮包的,先是中央专案组、接着是中央纪委、最后是特别法庭的大员们,无论是循循善诱的软攻还是疾言厉色的硬逼,他都是一副定格似的表情:微微偏着头,抿着嘴,既不忧伤也不激愤,带着几分自信和自傲,还有几丝不屑,从容自若,淡然自定。这当然要被办案人员斥为“顽抗到底”的恶劣表现。有位著名的漫画家还据以画过一幅同样著名的漫画,题目叫《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却以为“不怕开水烫”的张春桥,倒正是他获得了彻底自由的一种反映。 我猜想,如今的人们更有兴趣的可能是这样一个问题:在高墙铁窗下度过了那么些年,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被称为“翻天覆地”的变化,张春桥对毛泽东的看法是否也有一些改变了呢?我手头有一份张的狱中家书复印件,写信的时间是1992年12月20日,再过六天就是毛泽东诞辰99周年,所以信的大部分篇幅是叙述张与毛关系,从1938年在延安第一次听毛报告留下的印象,一直说到文革十年历次与毛接触的感受。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看到一篇文艺评论,说现在的电影“把毛从神变成了人,把蒋从鬼变成了人”,据说这是个伟大的成就。我没有机会看这些伟大的作品,不敢评论。但是,他的这个论断,同我的脑子里的毛、蒋形象就根本对不上号。毛在我脑子里从来不是神,蒋在我脑子里也从来不是鬼,他们从来都是人。但是,人是什么?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因而毛是人民的领袖,蒋是人民的公敌。不讲这种根本区别,抽象地谈神、鬼、人,只能把读者、观众带到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泥坑里。有一条消息说,为纪念毛100寿辰,要拍毛的三次握手:一次同孙中山,一次同蒋介石,还有一次没听清是谁,看来毛又回到1927年以前跨党分子的地位了。革命领袖的形象在这些资产阶级艺术家手里,好像可以任意塑造似的。但是,我相信在人民心里,他们的形象是不可能改变的。
这些话难免会引起不少人批评:真是顽固不化啊!怎么就不能有一点“反思精神”,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呢?批评当然很正确,不过我还是稍稍有些担心:要真是那样,这个人还是二十四岁创作《毛泽东之歌》,五十过后又立下“野心”要写《毛泽东传》的张春桥吗? 1998年1月,服刑21年后的张春桥,被从囚禁于秦城监狱改为软禁于江苏江阴某地,也即后来新华社公开报道中说的“保外就医”。那是在偏僻乡野的一座三层小楼房,因四周新砌了高高的围墙模样十分奇特,远远望去便可一眼认出。小楼之北隔着一座不高的山,便是昼夜涛声不息的长江。张住的是二楼,安全可以绝对保证:三楼和底楼全是换上了便衣的警卫。正是在这里,经过有关部门先后逐一批准,张终于得以分别与被迫曾一度提出过离婚的妻子文静,和三个女儿,还有那个还没有出生就在“主席那里备过案”的小儿子毛弟,以及女婿、儿媳和孙儿、重孙儿陆续团聚或重新团聚。欢声笑语不时传出,可谓其乐融融。只是毕竟已是垂暮老人,还在秦城时种种老年性疾病陆续出现,曾做过几次手术;到江阴后不久,更查出了极可怕的胰腺癌,而且发展很快,只好住进了江阴市医院。 在这期间,张曾做过一个梦,醒来后告诉了陪伴着他的家里人,一次张的大女儿来看我,说起了她爸爸的这个梦。我细细想想,以为如此奇特的梦,似乎正反映着张离开这个世界时的一种心境,特转录于下,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当时张的病情已十分严重,因剧痛,只好贴止痛膏才得以勉强入睡。这一天是2005年1月27日。清晨,病危中的老人忽而笑着醒来,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梦见的竟是久违了的大海。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少年时代曾那样向往大海,倾慕大海,还写过题为《海的渴慕》的文章:“我渴慕着看到大海,更渴慕在它胸膛上预言暴风雨来临的海燕的生活……”只是这回梦中见到的大海少了些明丽的色彩,茫茫中只见一团圆盘形的波浪飞速滚来、滚来。忽而波浪中跳出了一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邓小平!邓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我没有地方去,谁都不要我。我去找主席,主席不肯见,说他来有什么好说呢?还不是黑猫、白猫那一套!又去找总理,总理说:你也骂过我,我也骂过你。我们这几个人相互斗来斗去,都那么些年了,还是不要再去干扰主席了吧。邓转而对张说:所以我来找你,主席最听你的话,你就帮我到主席那里去说一声,让我去见一次吧。张回答说:可主席还没有叫我去,我又不能自己去;就是去了,又能帮你说些什么呢?说着就笑,笑着就醒了过来。 待到清醒过来后再想想,张觉得这梦做得有些蹊跷,很可能是我真的要去见主席了吧?是的,也该走了。主席不是说过吗: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都八十八了,还不该走?但一想到死,就感到惭愧,非常惭愧。已经吹出去了,说是要写一部《毛泽东传》的,也曾构想过几次,但就是没有动笔,哪有脸去见主席呀!唯一直接写主席的,只有年轻时那支《毛泽东之歌》,偏又写得那样幼稚。记得1958年那次随柯老到杭州去见主席,柯老介绍时说:他就是张春桥,《毛泽东之歌》的作者。当时心里很紧张,担心主席会批评。主席倒是没有批评,还笑着说了声:呵,你还会写诗?看样子主席对我写的那支歌还有些喜欢,至少不反感吧?这么说我还可以唱着这支歌去见主席?是的,还可以唱…… 于是我猜想,这个已经进入弥留之际的老人,便在心里唱着《毛泽东之歌》上了路:
密云笼罩着海洋,海燕呼唤着暴风雨……你是光明的象征,你是胜利的旗帜,敬爱的毛泽东同志,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学着你的榜样,跟着你的火炬,走向自由幸福的新世界……
做过这个梦以后又过了84天,即到了2005年4月21日,张春桥心脏终于停止了搏动,结束了他注定要被后人争议不休的一生。
高看(每日一图,与文无关。九月图片主题:古镇)
去年7月上旬,驱车路过美国犹他州的潘圭奇(Panguitch)小镇,正碰上这个镇一年一度的“卡车节”。小镇上停满了长长的货柜车,车灯闪烁,引擎轰鸣,男女老少拿着饮料三五成群地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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