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后面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同学家里“开小组”(按照老师的编排,几个人一起做作业),那个时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静啊,小洋房之间的树密不透风,微雨,绿得透出油来,忽然飘来植物的气息,介于香与不香之间。涂过柏油的篱笆被开满白花的枝蔓压弯了竹梢,整条弄堂,寂静无人。但是谁知道,就在白花的后面,傅雷在喘息,两年后便自我了断。 近年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看到这样同类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苏路愚园路。现在,偶尔驾车经过旧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经魂飞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窜。 愚园路往西一点点,1088弄103号,我想讲讲顾圣婴,当时,她的名气远远大于现今的李云迪、郎朗。她也是自我了断,死的日期是1967年2月1日。 下文绝不重复关于批斗、耳光、开煤气的事情,也不讲她父亲顾高地羁押于青海,这些网上都可以查到。 我只讲自己和顾高地偶尔的一次见面,只讲和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的一次见面,以及我弟弟看到的最后的顾圣婴。 傅家和顾家深交,傅雷还为顾圣婴介绍过钢琴老师,傅雷夫妇的死肯定给顾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样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个小朋友陆小燕因为追逐打闹,突然捂着腿高叫:“痛煞了!”旁边的小朋友说她“装腔”,小燕的叫越来越厉害,送到愚园路749弄的原区中心医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腾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头(现定居纽约)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陪着。 凌晨三点左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付担架,脏兮兮的帆布担架,就放在急诊室的地上,那时的中心医院急诊室就是老洋房的客厅,天冷了,放一个烧煤的铸铁炉子取暖,铁皮烟道在天花板下绕半圈。担架上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阿尼头从小就练小提琴,因为老师是交响乐团的,所以知道音乐界的许多事情,阿尼头那年16岁,他认出了顾圣婴就睡在担架上。旁边的大人也在议论:顾圣婴,顾圣婴。弟弟回忆起来,顾圣婴面孔雪雪白,头发蹋了地上。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付担架就由护工推到太平间去了。这就是顾圣婴在公众面前的最后一次露面。接下来的事情,报道里回忆,三具尸体匆匆就烧了,连骨灰都没有留下来。三个人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顾圣婴。 我掂量过自己,我对顾圣婴的关注和现在粉丝对郎朗李云迪的关注没有本质的区别。 1989暮秋,我见到年迈的顾高地。他已经八十高龄,他活下来,是因为他一直因潘汉年案在服刑,因前难躲过后难。孤老头子已经没有亲人。和我一起去见老人的还有同事王美女(现定居巴黎),我们是通过一个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顾高地的。 愚园路的房子早就变成七十二家房客,顾高地落实政策后,被聘为市政府参事,虽是闲职,他有这个资格。他年轻时候是19路军蔡廷锴的参谋,一度蒋介石也器重他,他与潘汉年等过从甚密。顾高地移居在离愚园路不远的兴国路41弄2号303室,与兴国宾馆相对。这是在老洋房之间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层火柴盒,与兴国路的风格有点不合。 推门进入的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猫尿味,我怕美女同事做出掩鼻状,刺激老人家,还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屋子里养了一群猫,顾高地手里还抱着一个。他好高的个子,很瘦,属于小头一类,灰色中式棉袄,更显老人皮肤苍白。顾高地目光柔和,话语清晰,带无锡口音的上海话。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讲任何痛苦的话题,我们权当陪老人说说话。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于没有装修,但很整洁。一架旧钢琴,老人说是女儿用过的,还有一些旧琴谱,也是归还来的九牛一毛,连同顾圣婴的几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最有价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临死时翻制下来的,波兰政府拷贝,奖励给顾圣婴的。 我们谈下来,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领一份薪水,看病都没有问题,那位蔡蓉曾女士是热心人,无偿帮助老人,关心饮食起居。老人的愿望是在此设置顾圣婴纪念室,保存圣婴所遗全部文物。我想,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顾圣婴留下的东西也非常有限。我们陪老人坐了许久,临走他送我们顾圣婴的盒带一套,两盒,收录女儿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干。 走出顾老住地,美女问我:“数过他家里几只猫了吗?” 我说没注意。美女瞪大眼睛说“三只!”我顿时大骇。 1990年10月,我收到讣告,顾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让人产生愚园路上冤魂多的感觉。我想有些事情确实是非常偶然的,也许在中国、在上海、在一条街上、在一个时间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灾,不是瘟疫,不是异族入侵,而且都是横死,太偶然了。 这里面,有些人,真是国宝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而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信、我们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离我们而去。我写的这些人,算是知名人物,另有一些人,很平常,也在这个时间段里,匆忙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可见文字的记录。愚园路608弄有我的朋友,出色的牙医世家的一员,他亲眼看到对面阳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岁。说起老太婆着地的声音:“泼”,就像砂锅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响声。这个“泼”一直印在他的脑子里,也印在我的脑子里,无法剔除。 十 我真的不想议论,我喜欢细节的再现和表达。 我和儿子说起过去的遭遇。希望他对于绝对权力、绝对一致、绝对纯粹能够有所警惕。他反感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叙述,“又要讲这些没劲的事情了。” 顾圣婴的故事基本说完了,我弟弟回忆1967年2月1日凌晨所见,还说起,那个男的抬进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那年,顾圣婴29岁。 1990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顾圣婴、刘诗昆的老师,50年代,两个学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学琴练琴。我到汾阳路音乐学院的专家楼里找她,那时专家楼就是校园北面的一栋旧洋房,穿过自行车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后面,找到入口。中苏专家恢复往来,学院将这位与中国钢琴教育关系密切的老太太请来。她和画报上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没有区别,矮,微胖,满头银发,大花围巾披肩,和蔼可亲,谈话很愉快,她喜欢中国学琴的小孩子,专程来辅导。最后,说到顾圣婴,老太太落眼泪,进而哭得十分伤心,她拿出一本相册,很多顾圣婴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钢琴旁,有些在花园里,还有在演出场合,有不少和刘诗昆一起的三人照。顾圣婴的死讯,她是在文革结束,中苏重修旧好后才知道的,她说她失去了女儿。她难以想象轻盈瘦弱的顾圣婴年纪轻轻的走掉了。 此文系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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