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85弄的门牌是算在江苏路上的。老底子这条弄堂绿茵婆娑,庭院深深。1959年,一场台风把弄堂最末的一堵墙刮倒以后,后面的一条江北棚棚弄堂就突然和花园洋房鼻头碰鼻头。从此285弄就没有什么好日子,大大小小被折磨了很多次。 285弄28号有两个人近来常常会被提起,一个是吴征,一个是张子静。 吴征就是杨澜的老公,媒体上见到他,总是一只汤婆子面孔,倒梳油头,八字胡增加了他的商贾气。 吴征小名叫东东,小时候很乖,书也读得好,爸妈是教师,管得也严。吴征爸爸年轻时是个帅哥,头发天然卷,皮肤白皙,像他奶奶。东东长得像妈妈。东东有一个伯伯,弄堂里小孩子有点怕他,他有时候会很奇怪地对着电线杆子站几个小时,下大雨都直直的站在那里。但从来不打人骂人。
吴征一家住三楼,张子静住一楼,偏西一小间。
张子静被媒体提起是因为他的姐姐张爱玲。张子静就是他姐姐笔下的脓包弟弟,一个红鼻头瘦老头。
285弄全部是独立的花园洋房。双号从2到36,再加39、41、43三个单号。文革抄家,几乎只只门牌号头翻箱倒柜。39号有两家的批斗印象深刻,一个是旧上海警察局长宣铁吾的秘书,小学同班女同学的爸爸,洋瓶底眼镜,斗的时候缩得像只虾米,脖子上挂满步枪枪栓,那些绣迹斑斑的东西是从院子里挖出来的。另外一个是钟先生,我母亲这样称呼他,老头抽雪茄,困难时期给邻居做衣服,就在花园洋房客厅里,钟先生闷头量、裁,两个白净的老婆婆踏缝纫机。斗钟先生,两个老婆婆是陪斗,站在方凳上,作投降状,一个老太身体有疾,一只手掮不起来。原来她们是一对,是钟先生的大小老婆。
九十年代,弄堂已经难掩颓相,一天,东东带着一年轻女子回家,弄堂里的人不大在意,后来想起来,那个腔调老好的女子就是杨澜。 二 杨澜第一次到吴征家里去的时候,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刚刚获得楼下的居住权。
张爱玲把弟弟描述成一个窝囊废,也许加重了他的废物倾向。
张子静一直在郊区的中学教英文,退休后没有方向,一直也没有女人。后来有心人协助,张爱玲后妈身后的这间十平方多一点点的房子给他栖身。本来的玻璃窗都用报纸糊了起来,一只古董级的黑白电视机,煞发煞发。张子静一件灰灰中式棉袄,抄着一只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换一瓶低价的葡萄酒。
那时候,已经有张迷来瞻仰28号,有些台湾张迷,由圈内人带着,恍恍惚惚的,走进285弄,以为有什么灵异出现,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还在,一派衰颓。那些人多多少少给了张子静一些钱,让他过得好一点。
28号这幢房子在285弄里有点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风格显著,细节还可以略观一二,28号就平实许多。方方正正,没有什么凹凸,三楼带坡顶,是吴征家的。这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上海滩大亨虞洽卿,后来给美国人开私人医院,40年代,陆续有人搬进来。其中包括张爱玲的父亲和后妈。
我们都叫老太太姑姑,张爱玲将后妈描述成一个恶妇,她的文字力量太大,无以辩驳。其实姑姑是一个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对她用高雅一词,尚觉无力。姑姑极有风度,面容端庄,皮肤是那种几代人过好日子积累下来的白皙。孤身一人,却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和邻居合用一个保姆,冲冲热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欢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们叫来,给他们吃蜜饯,糖果,还冲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给她的信,写着“孙用蕃收”,我很纳闷,女人怎么有这样的名字。那是寄卖商店寄来的,说某件裘皮大衣已经出手。
知道张爱玲和姑姑的关系,是交关年以后的事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派对”上遇到杨澜。
我问:“侬晓得吴征格小名伐?”
杨澜不假思索回答:“东东呀!”
“小辰光我一直捋伊头。”
“是伐?”和所有正宗上海小姑娘一样,杨澜将“是”的发音拖得长长的,在“伐”上收拢。
捋头大概就两三次,我有一点点夸张。
文革一开始,285弄立刻涌进来许多劳动人民。抢房子,有的轧在汽车间里。
从那时候起258弄败的速度加快了。张爱玲的后妈——姑姑的院子28号也开始搬进搬出,来的比走的都要恶。
姑姑的身体也衰弱下去,家具也越来越少。她一直是靠变卖家产来维持。早先,姑姑的房间虽挤,家私都是吃价钱的老货,座钟、照相架子都精致美观,连盛芝麻糊的碗盏、调羹都要甩新天地几条横马路。有时候抄家物资寄卖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这点东西也三钱不值两钱。
再后来,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认她了,她已经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着怪怪的东西,用一点点余光看人。手里的士滴克依然是老货。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认不得姑姑了。”她说。
“认得认得,姑姑你好吗?”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讲的还是标标准准的北京话,非常标准,不是那种胡同串子的京腔,偶尔带几分苏州音。她走路的姿势也变了,像一只断脚蟹,也没有人扶着。
她死在86年,后来才知道,姑姑的父亲孙宝琦做过民国外交部长、总理。她嫁給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时已经30多岁了,抽鸦片,不育。张廷重当时还有19处不动产,金元券时候听了蒋经国的话,交出硬通货和贵金属,结果一路败下来,到住进285弄28号,几乎光光了。
28号的这间房子里,死过三个人,张爱玲拉爸爸,张爱玲拉后妈,张爱玲拉弟弟。 三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死在这间房间里,小时候隐约有一点印象。 那是1957年某日,周围的人突然神色怪异,小孩子挤在姑姑家的玻璃窗下,挤在前面的人说:“死掉了,死掉了。”又有人说:“看,看,给死人换衣裳了!”屋里传来声音:“压一压,压一压,让肚皮里东西吐出来。”安静了一阵,突然只听得“大脚疯”娘姨拍手拍脚大叫起来:“老爷升天了!老爷升天了!”张廷重的确气绝了。 《色.戒》拍竣,张爱玲家庭的陈年往事大概也会被人捞起来讲讲。 “大脚疯”娘姨是湖州人,喜欢用篦子沾水,将鬏髻梳得溜光,她得丝虫病,一条腿很粗,人家不敢当面叫她“大脚疯”,只是暗叫。后来收尸的三轮摩托开来,旁边的车斗真像棺材,小孩子越怕越要看。一个从来没有赚过一分钱,却挥霍掉许许多多钱的人,就这样走掉了。“大脚疯”一直在哭哭唱唱,好像是完成仪式。 “大脚疯”帮佣的另外一家住二楼,周围都叫这家的老头“舅公”。舅公非常喳喳呼呼,还算是居民小组长。有时候会指责谁家的阴沟塞住了,谁家的厨房有蟑螂屎。 28号人家不少,舅公住在吴征家和姑姑家中间。他雇了“大脚疯”当娘姨,“大脚疯”帮姑姑做,算是兼职。 28号还有一个奶妈,记不得谁家雇的胖胖乡下女人。一天,舅公站在洗衣服的奶妈后面,伸手摸她的乳房,令小孩子看不懂的是,这种下作坯动作,奶妈居然是非常陶醉的样子。一直到20多岁,我才明白奶妈为什么这样陶醉。 此时,吴征尚未出世,更大的事件也尚未降临。 文革一来,285弄不少人家被扫地出门,混乱开始了,愚园路一带传来许多名人自杀的消息。突然有一天,传说东东的奶奶自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时东东的奶奶尚在中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个头不高,鼻梁生挺,皮肤白皙,说话轻声轻气。好像听说一直在医院上班,又听说是吃“来沙尔”自杀的。 后来邻居回忆说,东东的奶奶早就有思想准备,走之前一家一家人家去关照,以后借打电话不要客气,来就是了。当时有私人电话的人家不多,吴家有,挂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 四 如果你现在到江苏路靠近愚园路去找285弄,先看到的是两栋高层“畅园”,2号线地铁站出口就在畅园脚下,绕开畅园,才能找到弄堂入口。畅园是开发商和权力机构勾结的杰作,借修地铁之名,一下子将30年代留下的五、六组连体别墅和多栋独立大洋房拆得精光。 四十年前,街道另一头,市三女中的娇小姐们转眼翻脸,成为英姿飒爽红卫兵,就在如今畅园门口冲进285弄,2号门牌里一对资产老夫妻当场吓坍,晚上便一命呜呼。 大字报开始刷上墙体,谁轧姘头谁走私黄金,写的人都像“包打听”。给东东奶奶的大字报贴在28号花园里,所用字眼尽管污浊,旁观者看得多了也不觉得特别耸动,但是对于当事人,特别是有教养讲体面的,绝对致人死地。 现在想起来,这些大字报并非红卫兵所为,许许多多的所谓材料肯定是成年人抛出来的。像东东奶奶这种举止娴雅,态度矜持,见过市面的女人,说不定单位里有几个妒忌者、吃豆腐不着者,或是当年低级别的仇富者,乘机“以革命的名义”敲你一记。 东东奶奶是1968年8月5日走的。死前被人隔离毒打,是岳阳医院的革委会造反派弄她。晚辈非常克制,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因为领袖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后弄堂的水井里也跳下去一个人,第二天,打水的人发觉吊桶老是沉不下去,才看到了尸首,跳下去的是沈家阿伯,镇宁路的一户人家。他怎么跑到这里来寻死的,我一直不明白,也许这是周围唯一能够找得到的开着的水井。后弄堂自杀的还有电影《51号兵站》里扮演黄元龙的邓楠,邓楠是黄胡子北方壮汉,经常看到他拿着钢钟镬子到弄堂口买生煎,几乎隔天就去。后来再没有看到邓楠买生煎,说他自杀了。 关于东东奶奶的经历,是过了快三十年,吴征出名以后,我查找资料才知道的。 东东奶奶叫爱伦,30年代沪上名医杨妙成的妻子,苏州人。育一子名杨之光,就是后来把国画人物画出“外光派”效果的广州美院副院长。六十年代的作品《女矿工》蜚声画坛。 1935年,爱伦与杨妙成有隙,遂与知名大律师吴凯声结婚,吴凯声即吴征的爷爷,留法法学博士。当年他与人谈话两个小时可得一根金条,办两件小案可购得一辆汽车。与上海滩各种势力都有交往,帮中共廖承志、陈赓等都办过案子,暗中与周恩来交往频繁。 吴凯声与爱伦育有三子,其中一即为吴立岚——吴征的父亲。吴立岚与民国名人邵洵美之女邵阳结婚,即为吴征母亲。 据《吴凯声博士传》介绍,汪精卫早就赏识吴凯声的外交才能,加上他又是当时上海红得发紫的大律师,为了壮大声势,决定邀吴凯声任汪伪政权的外交次长。而吴凯声得到国民党秘密指令,决定潜入汪伪政权的中枢。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枪毙了陈公博后,不分清红皂白地将吴凯声投进了监狱。吴公馆一大群曾经前呼后拥的仆人被遣散了,爱伦则带着她与吴凯声所生的吴立峰、吴立岚、吴互岗三个男孩子,用自己的积蓄,在江苏路买了一幢上海闻人虞洽卿早年住过的花园洋房,与吴凯声脱离关系,过起自己的日子来。 后来,我才明白,当年的大字报有汉奸小老婆字眼,即指此事。 关于吴凯声的晚年,有报道说:1989年12月11日,吴凯声90大寿,设寿堂寿宴于静安寺,来宾中包括上海市市长汪道涵、孙中山先生的孙女孙穗芬、法国驻上海领事馆总领事石巴和、法国外贸部驻北京代表罗曼以及上海文化界一些知名人士。 几年前,吴凯声逝世,吴征与杨澜在报纸上刊登讣告,用词简约,称“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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