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评毛泽东 对毛这个人,我已经写过很多文章了。我怎么给他当的秘书,以前也讲过了。刚解放不久,毛泽东邀请周士钊一些旧人去北京,回到湖南以後,周跟我谈了见毛的一些情况。毛邀他在中南海里划船,向他吟了一首诗,具体哪一首现在记不起了,反正表达的意思是:我现在像皇帝一样在中南海里邀我的臣子一同划船吧,那样一种心态。那时我就多少有了些了解:毛把自己当作皇帝。我的好朋友黎澍一直在白区工作,没有去过延安。他一到北京,看到毛他们住进了中南海,就对我说:“这不是太平天国吗?”但是“我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个话,毛那个时候还没有说出来。谁都不能惹他,按皇帝的思想办事情,这点我很清楚。所以由于这种原因,我研究他早年,总是想把这个人彻底搞清楚。毛这个人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属于一种很极端的个人,一切反常的事情他都敢做。比如,他和杨开慧结婚前施行试婚(李淑一告诉我的),那是“五四”运动以後的一种新潮。别人谁敢呢?他住在船山学社,那个地方是老房子,隔墙都是板壁,有缝,有的地方隔壁房间是能看得到的,讲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和杨开慧没有正式宣布结婚,就住在那里试婚。住在那里的其他人就撵他们走,因为呆不住了,才搬到清水塘去了。可是毛一上井冈山就跟贺子珍在一起了。杨开慧带着三个孩子,留在长沙,毛领着部队两次打长沙路过,都不把杨开慧和孩子接出来。後来何健把杨开慧抓起来,湖南解放後易礼容告诉我,杨开慧被绑在人力车里拉去杀头,一路大喊:“我不要死啊!我不要死啊!”她还有三个孩子啊,怎么能放下!前些年湖南修复毛的故居,发现了杨开慧藏在房顶夹缝内的日记,杨的日记里写毛连自己的堂妹都干,说毛是政治流氓、生活流氓。 我研究他的早年,就觉得这个人的性格是极其特殊的,极其敢做敢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这一点,从革命来讲,那当然没有问题。他跟蒋介石干了那么久,没有这种性格的人领导,共产党不可能胜利。 谈延安抢救运动的时候,我提到过“唐纵日记”,这里可以再讲详细一点。我一九四九年到湖南以後,湖南的公安厅有个副厅长叫夏印,他好像也在延安保安处待过,认识我,告诉我有一套《唐纵日记》。不晓得唐纵为什么没有把它带到台湾,可能行李重了不方便?还是怎么样,把这套东西放在他的一个好朋友家里,长沙解放後就被我们公安系统得到了。唐纵是什么人呢?湖南人,戴笠的二把手,不像戴笠那么有名,但是湖南人都知道他,是黄埔的。抗战期间是蒋介石侍从室第六组的组长,这个组就是负责特务、情报工作的。国民党从大陆撤到台湾去了以後,唐纵大概当过公安部长、警察部长什么的,是军人进入行政系统唯一的一个,是蒋介石非常信任的人。夏印问我要不要看唐纵日记,大概他翻了一下,知道我喜欢这类东西,就马上告诉我了。我说:你赶紧拿来。拿来以後,我细细地翻,就翻到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写着:“现在延安的情况很乱……可惜我们没有一个内线。”真是大吃一惊!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确信:延安根本没有特务。在此之前,尽管认为抓的人大多数都是好人,但是要说一个特务也没有,绝对不是这么想的,还是认为这么多人,总会有个把特务吧?幸亏看到了唐纵日记,否则我们这些人中间到底是否真有特务,永远是一个谜。看了唐纵的日记,我才知道我们这个党糟糕透了,说是“特务如麻”,其实我们中间就没有特务,一个都没有!但是为什么还要那么搞呢?当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像後来写毛的晚年的时候那么系统地想,但是触动太大了!所以後来对于三反、五反,特别是反胡风,一开始我就不同意,胡风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无非是有点意见嘛。开除我的党籍的时候,那十多条罪状里面就有这一条,说我是反对反胡风运动的。“反右”嘛,那是任务,勉强应付了一下。大跃进呢,我是很清醒的,这以前都讲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对于毛整人,我始终是打问号的,始终是反感的。我把《唐纵日记》全部翻完以後,重要的地方用红笔打了勾勾,让柳思(他原来是长沙地下党在《中央日报》工作的人,新湖南报社成立的时候他是比较负责的,比李冰封他们的地位要高一点,後来离开报社到出版单位去了,所以反右派的时候好像没有他,他对我一直非常好。)把我用红笔打了勾的地方全部帮我抄下来,抄了很厚的一本,把要害的东西都抄下来了。唐纵的日记里还夹了一些蒋介石写给他的小纸条条,我也让柳思抄了下来。蒋介石的字写得规规矩矩,小楷、很端正。那些小纸条呀,我一点不夸张,上面就是他的指示,讲事情该怎么办,下面是“中正”两个字。 【丁东】:都在唐纵的日记本里面夹着哪? 【李锐】:是蒋介石批给唐纵,让他办事情的条子,他都留着,夹在他的日记本里面。我还留了两个条子,放在柳思抄得的本本里面,非常珍贵的东西。日记抄完之後,就交还给长沙公安局了。柳思的手抄本,我到北京的时候带上了。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和田家英第一次见面,把我的很多书都给他了吗?不是老子要洗手不干了吗?那次,我就告诉了他这件事情,但是那句话我没有告诉他。田家英马上就告诉了尚昆,因为尚昆那时是管情报工作的领导。田家英後来就把我那个本子要去转给了尚昆,因为尚昆要看。大概尚昆看完了以後对湖南讲:《唐纵日记》全部拿来,这个东西到了尚昆手上之後,可能就转到公安部系统去了。八十年代以後,不是群众出版社出版了吗?群众出版社是公安部的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唐纵日记》朱正看得比较详细,我没有细看,他告诉我删节得很厉害,很不像样子。太可惜了。现在也不知道柳思帮我抄的那个原件在哪里了,是在尚昆的遗物里面?还是收进哪个部门的档案了?我那个时候搞水电,哪还管这些事情,所以从来也没有想到要要回来。《唐纵日记》里面,也写了蒋介石的家庭生活,与宋美龄的关系也略微提到了一点,主要是谈蒋介石的办公习惯等等。看了《唐纵日记》以後,我除开知道我们党内自己乱来以外,还了解了一些蒋介石这个人,蒋介石办一些事情,是相当合情合理的。唐纵到蒋介石家里去汇报,看见蒋介石是单独吃饭,汇报完工作,蒋介石有时候留他吃饭,四菜一汤,非常简单、俭朴。蒋介石不抽烟、不喝茶,喝白开水,生活非常严谨。而且从唐纵同蒋介石的谈话中可以看出,蒋介石是一个很通人情的人,但是有很多规矩。看过《唐纵日记》後,我对蒋介石的看法与过去有所不同,过去认为他是军阀,是张牙舞爪的人。所以,《唐纵日记》对我认识上“左”的问题,起了一个质的变化,自己後来在工作中,有意识地能够抵制一点就抵制一点。 蒋介石在宋美龄的影响下,後来成了基督徒,有所为,有所不为。毛泽东则是他自己说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什么事情都敢干,“大跃进”死了那么多人,都无所谓,任性到了极点。把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都不放在眼里,随心所欲。换了任何一个人当家,刘少奇也好、周恩来也好、林彪也好,都不会搞到後来文革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关于毛,我问过黄克诚,应该说他在苏维埃前期还是不错的,井冈山、五次反围剿。但是反围剿仗打得好,应该说还有情报的功劳,项南的父亲那时候在国民党里,就提供了很多重要的军事情报,决定长征,也是他送了情报。延安保卫战,有熊向晖、陈忠经、崔建的功劳,他们三个人是胡宗南的部属,熊向晖是最内层的机要秘书,对胡宗南的行动了如指掌。但是这些东西我们都不写,似乎一切都是毛泽东一个人的功劳。萧克的回忆录里面就提到了毛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其实都是原来地方上的人创造出来的,并不是毛搞的。我就跟黄克诚闲谈,问他:毛在苏区工作做得那么好,仗也打得好,为什么博古他们来了以後,一下子就能把他的权夺了,而没有人站出来维护他呢?黄老说有两条,一个是毛任人为亲,他喜欢李韶九,那个家伙很坏,打AB团,杀了不少人;再就是毛的脾气太坏,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所以他被夺权以後,没有人出来为他打抱不平。 其实长征以前,张闻天就已经认识到博古的问题,遵义会议的决议是张闻天起草的。但是毛怎么跟我们谈的呢?他说,在长征的路上他把洛甫和王稼祥两个人争取过来了。 【丁东】:遵义会议以前,周恩来是毛泽东的对立面,可是後来毛对张闻天并不好,反而将周恩来搁在比较显要的位置上。 【李锐】:他这个人权术是比较厉害的,一生最爱看的书就是《资治通鉴》,读了很多遍。就是搞帝王之术。还有,张闻天、王稼祥毛认为都是知识分子,毛从骨子里是讨厌知识分子的。说到底,毛还是个农民,心胸极其狭隘,生活上保留了很多农民的习惯。在中南海他就不能坐马桶,你去到他的中南海故居参观,那里就是一个蹲厕。对知识分子,看起来他还是喜欢乔木。 【丁东】:乔木职务比张闻天他们低。 【李锐】:但他还是喜欢,他确实喜欢乔木。到後来,他对田家英也很讨厌了。 当然,毛泽东有他的长处,否则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威信。毛写文章是厉害的,确实写得好,一遍稿子。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从延安带出来四篇他的亲笔文章:两篇社论,两封信,我裱成了一个册页,封面题“当代墨宝”吗?这可以看出那时候我对毛的文章的佩服吧。 【丁东】:後来这个册页到哪儿去了? 【李锐】:我一出问题,中央办公厅就没收了,大概现在在哪个档案馆。 外国人说他有人格魅力,他把斯诺俘虏了,还有基辛格也是。把毛完全脸谱化,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怎么样坏的人,也不公平。他没有那么多的优点,也就不可能表现出那么多的缺点。可以这么讲,搞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有本钱,没有那个本钱,能出得了那么大的乱子吗?那么多人跟着他闹?老中青三代人都跟着他闹啊!毛是变化的,这个变化他自己负主要责任,别人也要负责,包括刘少奇、周恩来,还有我们这批人,还有後来的红卫兵,都有责任。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呼吁要搞清楚三个问题: 第一、人类社会的历史进步依靠什么? 第二、理论和主义是什么? 第三、共产党是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