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八”进城 ——文革忆旧系列之四 1968年3月县革委重建后,单县的局势逐渐平静了下来,各方面都走向了正轨。县里建成了第一个“现代化”的工厂——化肥厂。虽说是“小化肥”,但那高高的烟囱,密集的管道,林立的反应塔,小县城里的人过去只是在电影里才见到过;麻纺厂也动工兴建了;还从济宁架过来了高压电线,结束了县城里没有可靠供电的历史——说来可怜,这之前,县里只有一个柴油发电机,每天晚上从天黑到夜里12点给几个路灯供电。那些积极参加了“反逆流”的小将——中学的学生们,也都毕业了,不少人在文革中的第一次征兵中当了兵;剩下的,农村的,大都回乡了,县城里的,大都进工厂当了工人,当然也有运气不好被动员下乡的。就连我这个应该在1966年毕业的小学生,在小学里滞留了两年后,也在1968年5月,升入了中学。并且在当了一年两个月轻松愉快的中学生后,在1969年7月,准时拿到了初中毕业证,这时,正梦想着到年底征兵时,参军去! 可是,省里上层的政治变动,打破了这种平静。小县城在一年多以后,又乱了,而且比“反逆流”时还要乱! 1969年4月,山东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王效禹,在中共九大上,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中央委员。就在王主任正得意自己在仕途上又上了一个台阶时,中央却在大会闭幕后把他和山东代表团的部分代表,留在北京办学习班。到了5月下旬,学习班结束,他们被放回来时,王虽然还挂着省革委主任的头衔,但已经在内部被批判了。中发[69]26号文件,不点名地指责他“犯了严重错误”,并且“这种错误是带方向性的。”看来,王主任离倒台已经不远了。 王效禹失势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在齐鲁大地上飞快地流传。支持他的,反对他的,怨恨他的各种势力,面对这一新的形势,都在筹划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以便能在王倒台后的政治版图中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有利的地位。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王效禹发动的“反逆流”中被驱逐出县城,在荒凉的农村打了一年多游击的“联总”,率先杀回了县城,占据了县百货站作为自己的据点。百货站这时已迁到了单县最主要的大街——胜利大街的西头路南,靠街新建了一座两层的营业大楼,是胜利大街上仅有的两座两层建筑之一。他们在楼顶上架起了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地宣传自己的观点,拚命地攻击他们的老对手,目前掌握着县里“党、政、财、文”大权的“指挥部”和县革委,一如一年多以前他们被攻击时的情形;他们还在大门口和楼顶上构筑了工事,准备了很多砖头瓦块,以防对手的突然袭击。看来他们是吸取了“反逆流”时的教训——由于防备不足,稀里糊涂地丢了权,由在朝沦落为在野,并且被人家赶出了县城,害得自己在艰苦的农村吃了那么多的苦;同时,也借鉴了全国各地的武斗经验,一进城,就摆出一付不惜决一死战的架势:老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想再把老子赶出去?没门! “指挥部”当然不甘示弱,迅速地占领了胜利大街上的另一座两层建筑——新华书店大楼。新华书店大楼坐落在胜利大街路北,比百货站大楼稍微偏东一点,两座建筑对角的直线距离也就是3、40米。这座大楼建得稍微早一些,规模也不如百货站大楼大。遗憾的是,这座楼的楼顶是起脊的,在楼顶上活动不如百货站大楼方便。好在楼的前脸有一堵女儿墙,人们在楼顶上活动,还不至于掉下去。他们同样在楼顶上安上了高音喇叭,也同样搬上去了许多砖头瓦块。也摆出了一付与他们的老对手决一死战的架势。其实,就凭“指挥部”目前的执政地位和其在县城里的群众基础,是可以再次把“联总”赶出县城的。但是,其一,“指挥部”的靠山,省革委的王主任目前凶吉未卜,在政治前景未明的情况下,他们不敢造次;其二,“指挥部”的主力――中学的学生们都已毕业离校,当兵的当兵,下乡的下乡,再也聚拢不起来了;其三,虽然在县城里,持“指挥部”观点的人占绝大多数,但少了无牵无挂的中学生,让普通人为了观点而冲上武斗战场,是一件任何人都要仔细掂量的事,除非是铁杆的死硬分子,一般人宁愿当一个普通观众。所以,“指挥部”并没有主动攻击“联总”,而是摆出了一副对决的架势来应付局面了。 就这样,一场“联总”和“指挥部”“颠峰对决”的大戏,在胜利大街西段,正式上演了。 每天,双方的高音喇叭都在相互攻击。在高音喇叭的伴奏下,往往会有那么几个人出现在楼顶上,向对方高声叫骂,对方也会有几个人出现在楼顶上叫骂回应。骂着骂着,就动手了。双方互相扔砖头,砖头大多掉落在两楼之间的大街上,偶尔,也会砸到对方的阵地上,偶尔,也会砸中人的头。被砸中的人头破血流,很快就会被自己的战友救下火线,然后就是更加高声的叫骂,更加激烈的砖头大战。楼下的胜利大街,碎砖烂瓦遍地都是,交通完全断绝。好在,战场内的街道两旁没有住户,都是商店,大不了关门了事;好在,县城小,街道稠密,人们绕个道也多走不了几步路。 战场两端的街道上,天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边看,边给双方加油。如果看到双方休战了,楼顶上没人,下边的观众就会高呼:出来!出来!快出来!许多人在评论:不好看!人家外地的早就动枪了,听说有的还动了炮,咱这里还只有砖头瓦块,太没劲了! 战场往东二百米左右,胜利大街东头,是解放前县城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刘隅首。这刘隅首,在50年代前期和62年以后的一两年里,也繁荣过。但从文革前一两年开始,在严格的市场管制下,就只剩下了一个饭店和几个小商店。没想到在西头打得正激烈的时候,这东头的刘隅首突然又繁荣了起来。开始是卖花生米、卖瓜子的小贩在路边摆摊做起了生意――以前他们只能在电影院、戏园门口悄悄地问路人“要落仁(花生米)不?”“要瓜子不?”;接着,已经好几年不见了的卖狍子(野兔)肉,卖烧羊肉的小摊也公然出现在了路边上;最后,单县的传统名吃――卖吊炉烧饼的,卖火烧(外地叫油旋)的,卖丸子汤的,卖鸡汤的,也在路边支起炉灶,现做现卖了。――县城里本来有一个市场管理所,平时,他们管得很严,小商小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街面上。但现在一切都乱了,他们也不管了,小商小贩也就象雨后春笋一样,在刘隅首这块宝地上野蛮生长了。每到晚上,各个小摊前煤油灯、瓦斯灯星光点点;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闲逛的,买东西的摩肩擦踵,熙来攘往。多年不见了的繁荣景象,竟然在破四旧,立四新后的文革中重现了。老百姓纷纷传说:有一位省里的高级老干部,在亲身到刘隅首微服私访后痛心疾首地惊呼:真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他断定:资本主义已经在单县复辟了! 不管是不是复辟了资本主义,老百姓却感到这时的生活真的越来越幸福了:有工作的,可以不用去上班了;被批斗的黑五类、走资派、叛徒、特务等,也没有人管了,可以大摇大摆地和革命群众一样逛大街;下午,人们可以去西头去观看“联总”与“指挥部”的“颠峰对决”,到了傍晚,则可以漫步到东头的刘隅首,去品尝多年不见了的传统美味。人们就纳了闷儿:在实行了统购统销这么多年后,这些小商小贩是从哪里搞来了这么多的面粉、食油和花生、瓜子?从而让老百姓能一饱口福? 买一些花生米,买一些狍子肉,再从合作商店打来白酒,不少人就在路边喝了起来。边喝边聊:“啧!啧!还是原来的做法,还是熟悉的味道”――这是在品评口中的美食;“唉!就象演戏一样,太没劲了”――这是在点评那边的武斗;“这样不痛不痒地打下去,看来‘联总’是打算和‘指挥部’平分天下了”――这是在预测武斗的结局。对此,有人提出了异议:“不对,应该是三分天下,还有‘八一八’呢!”一句话提醒了人们,对,还有“八一八”呢。“八一八”到哪里去了? 在单县的政治谱系中,“八一八”属于激进造反派。他们本来是一批最早起来造反的中学生,和山东省最激进的造反派“山大主义兵”同属一派。王效禹为了夺权,镇压了“山大主义兵”,使他们和王结下了梁子。但随后王所发动的“反逆流”,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和在“反逆流”中崛起的“造反团”(即“指挥部”)联手,将当时掌权的保守派“联总”赶出了县城,重建了县革委。但在重建的县革委中,亲王效禹的主流造反派“指挥部”占主导地位,而激进造反派的“八一八”时不时地为“山大主义兵”翻案的努力,总是受到“指挥部”的压制。按说,王效禹的失势,对“八一八”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总算在“山大主义兵”被镇压一事上,报了一箭之仇。况且,用当时的话语来说,在单县的三派中,“八一八”的“造反精神”最强,没事的时候,他们还到处造反呢,怎么在这么好的形势下,却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初秋一个晴朗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县城里的人们就被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了。开始,这响声还在县城东南方的远处,人们还以为是放鞭炮。很快,响声越来越近,并且伴随着“啾……,啾……”的子弹划过头顶的声音,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枪声!坏啦,真的动枪了! 我们弟兄仨和爷爷、奶奶都被惊醒了。当确定了外面的响声确实是枪声之后,爷爷赶忙让我们离开窗户,全都躲到墙角里去。大家在墙角里躲着,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渐渐地,恐惧的目光被烦躁不安的情绪所代替――起床这么长时间了,大家还都没上厕所呢。厕所在院子的西南角,离房门有7、8米远,那时天气还挺热,头天晚上也没把尿盆放在屋里。外面枪声不断,子弹“啾……啾……”地从头顶上飞过,谁也不敢出去解手。看到大家越来越憋不住了,爷爷说,还是我先去吧。说完,就把房门拉开一条缝,侧身挤了出去。只见又高又瘦的爷爷弯着腰,低着头,沿着墙根,快步向厕所方向走去。他一改平时那种老态龙钟的模样,动作十分敏捷,简直不像70多岁的老人,不愧是打过游击的老八路。不一会儿,爷爷回来了,我们又分别学着爷爷的样子去厕所解了手,才感觉轻松多了。 直到半上午,外面的枪声才渐渐地停了下来,人们纷纷出门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八一八”进城了。没想到,沉默了多时的“八一八”,竟然以这种极端高调的方式,闪亮登场了!据说,这次来的“八一八”的大部分人员,是菏泽地区“八一八”的,也有少数县里的“八一八”。他们前一段一直在江苏徐州地区参加武斗,是今天夜里开车经安徽砀山过来的,有好几辆大卡车,好几十人。他们进城后,迅速占领了面粉厂。 面粉厂在县城的南部,南门大街以西,是一个很大的大院子。这个大院子虽然被老百姓称作面粉厂,但其实是县粮食局下属的三个单位:院子西边的一半,是两排标准的粮食仓库,叫直属库;东边一半的南部,是面粉厂,全县的面粉加工,就靠这个厂了;东边一半的北部叫粮油经理部,靠着北面的大街是经理部的营业大厅,负责全县城的粮油供应。 面粉厂被占领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全县城的粮油供应被迫中断。整个大院都被“八一八”占了,而且他们手中还有枪,那些粮油经理部的职工们,谁还敢去上班?要知道,那时国家对粮油实行的是统购统销,统一供应的政策。偌大的县城,除了这一家粮油经理部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买到一斤粮食,一两食油。它的关门停业,在县城的居民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 “八一八”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粮油供应中断的情况如果继续下去,他们将丧失掉县城居民的最后一点同情。于是,他们马上联系到了粮油经理部的负责人,要求他开门营业。至于职工们对人身安全的担心,他们表示一定会确保职工们的人身安全。在“八一八”的耐心劝说和武力胁迫下,粮油经理部的营业大厅终于在停业两天后,又恢复了营业。“八一八”进城后的第一个危机终于解除了。 没想到,刚刚解除了第一个危机,第二个危机就接踵而至。原来,“八一八”进城的那天早上,南门里单家的一位中年妇人,刚刚走出房门,就被一颗流弹击中胸部,应声倒地,家人急忙将她送进医院抢救。好在那颗流弹击中妇人胸部时,已是强弩之末;好在击中的是妇人的胸部而不是男人的胸部,弹丸最终并没有进入胸腔,因此除了流了不少血外,倒也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单家在县城里也算是一大家族,家族成员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很难做到忍气吞声。虽然对方手中有枪,但也不能因此而不顾家族的尊严。于是,在犹豫了两天后,他们终于怯怯地到被占领的面粉厂找“八一八”交涉来了。这一消息霎时就传遍了全城,一时间成了县城居民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其实,“八一八”这次高调武装进城,只不过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他们也是县里的一大派政治势力,在王效禹倒台后的政治版图中,不能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进城时肆意开枪,强占面粉厂,用现在的话说,也是为了在三派的争斗中,更加吸引人们的眼球――开枪要比“联总”和“指挥部”的“砖头大战”和“颠峰对决”刺激多了,强占面粉厂更是关系到全县城百姓的切身利益。对社会产生的震动也更大。和杀回县城的“联总”不同,他们这次进城,并没有明确的对抗目标,更不愿意因此而得罪城里的老百姓。因此,当确认了确实是因为自己开枪伤了人以后――这很好确认,全县只有你“八一八”一家开了枪,不是你还会是谁?连忙向单家道歉,他们的头头亲自到医院去看望了伤员,很快就赔偿了单家一大笔钱和一些粮食。交涉的过程出奇的顺利,这可能是作为受害者的单家事前没有想到的。 与“八一八”开着卡车,开着枪进城,控制关系到全城百姓饭碗的面粉厂相比,“联总”和“指挥部”的“砖头大战”、“颠峰对决”简直就是“小儿科”。二者在“八一八”面前,相形见绌,因而也就意兴阑珊,失去了再打“砖头大战”的动力,只是在那里对峙着,僵持着。观众也对他们的“颠峰对决”失去了兴趣,纷纷把关注的目光转向了面粉厂。头几天,由于顾忌“八一八”手中有枪,还没有人敢到面粉厂门口去当观众。自从粮油经理部的营业大厅重新开张以后,由于营业大厅紧挨着面粉厂的北门,有人就趁着到营业厅去买面买油的机会,故意在大门口停一停脚步,往门里张望两眼。渐渐的,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站在那里不走了,干脆当起了观众。而门里的“八一八”可能是接受了单家流弹伤人的教训,再也不敢在老百姓面前摆弄枪支了。于是,大门外的观众越聚越多,门里看门的“八一八”实在没办法,也只好舞弄一下手中的步枪,吓得门外的观众后退一些了事。其实,站在大门外往里看,也就只能看到两三个守门的“八一八”,院子那么大,里面到底在干什么,根本看不到,但门外的观众明知看不到什么,却就是不愿离开。 就这样,面粉厂的北门成了县城里的又一个热点。聚集在这里的观众们,翘首以待新的,更加刺激的事件发生。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八一八”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联总”和“指挥部”的高音喇叭,也不再发声;“砖头大战”也不再上演。他们三家似乎不约而同地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着一个重要的时刻―― 1969年10月,菏泽地区革命委员会决定对单县革命委员会进行调整。 调整的具体内容,老百姓并不清楚,但是,他们看到: “八一八”宣布已经撤出了面粉厂; “联总”撤出了百货站; “指挥部”撤出了新华书店; 各单位纷纷通知自己的职工、工作人员尽快回去上班。 而刘隅首的繁荣,宛如昙花一现,迅速地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饭店和几个小商店。它的再次繁荣,应该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首发时间:2017-2-10 16: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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