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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葬 礼

 

    五妗子老了,老在了大年初一。

    家乡的习俗是拜年要赶早,越早越好。大年初一早上,天色未明,大街上,小巷中,胡同里,就涌出了一拨又一拨拜年的人群。家中有老年长辈的人家,家家都敞开家门,院子里,堂屋中,明灯高挂,八仙桌上摆好了瓜子、糖果、香烟,迎接早早前来拜年的子孙晚辈、邻友亲朋。当第三拨拜年的邻居到来时,五妗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的小饭桌旁吃饺子。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饺子,放下筷子说,行了,不吃了。作为子女,自然希望老人家吃得越多越好,特别是大年初一头一顿的饺子。表弟劝道:娘,您再吃几个吧。五妗子就又拿起筷子,吃了一个饺子,然后说,我有点不舒服,不吃了,再睡会儿去。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里间,躺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睡觉了。

    没过两分钟,第四拨拜年的登门了。她们进门就说,给婶子拜年了,又问,婶子她老人家今天喝了几碗汤?不是问吃了几个饺子,而是问喝了几碗汤,这也是家乡的风俗。表弟也照例回答,喝了两碗汤。按说,拜年的话这就算说完了,下一步就是让瓜子、糖果,然后她们就应该拜辞了。但是,这几位都是五妗子的铁杆牌友,平时开玩笑惯了,听说五妗子刚睡下,就走到里间,笑嘻嘻地喊:婶子,快起来吧,咱打牌去。喊了第一遍,没有回答。再喊第二遍,还是没有回答。喊到第三遍时,表弟突然感觉不对,快步冲到里间,掀开被角一看,老太太已经驾鹤西去了。这时,还不到七点钟,天刚蒙蒙亮。

    我是初一下午从大表哥的报丧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放下电话,刚刚转述给老婆,老婆就感叹地说,五妗子,真好!真好!连说好几个真好!我不满意了,这么大的丧事,怎么能胡说什么好呢?老婆解释道:虽然才过了六七个钟头,但毕竟是一个新的年头,这就占了整整一年的寿限呐;不是吃了四个饺子吗?这等于把新的一年里的好东西全都吃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好过大年初一的饺子?再说,没睡一天病床,没受一天的痛苦,也没给儿女们添任何麻烦,就这样潇洒地走了,难道还不够好吗?我默认了老婆的说法,但是总觉得五妗子一辈子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临走时却没能让儿女们在病床前伺候一天,尽尽孝,还是挺替她老人家抱屈的。

    五妗子享年92岁。不对,应该是93岁,因为她老人家走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自从1962年农历二月初一,五舅饿死在去砀山送货的路上后,五妗子独自一人,靠在街头上给人看自行车所得的微薄收入,将几个儿女拉扯大(参见《俺爹就是饿死的》)。50多年过去了,如今儿女们早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晚年的五妗子喜欢清静,不愿意和儿女们生活在一起。儿女们就在我家附近给她置办了一处小院——三间堂屋,和三间堂屋同样大小的院子。老人家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小院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和牌友们打牌。有时在自己的小院里打,有时到别人家去打。如果哪天没有人约她打牌,她就坐立不安,自己拄着拐棍到处去找人。她老人家的牌技也相当的好,赢多输少。

    儿女们也都孝顺。大表哥70多岁了,每年冬天,都要从遥远的黑龙江,抛下自己的儿孙,回到家来陪伴老母亲过冬,直到来年的开春才回去;家里的大表姐、二表哥和三表弟,也都经常来给老人家送米、送菜,干些杂活,陪伴母亲。儿女们也多次劝她回去和大家一起生活,但她就是不愿意回去,她喜欢这种自由、随意的生活。逢年过节,大家都来陪伴她。这个大年夜,就是三表弟和她一起过的。没想到,这竟是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个大年夜。

    大表哥在电话里告诉了我葬礼的安排:初三火化,初四送路,初五出殡。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决定初四回去,参加送路和出殡,火化我就不参加了。

    火化、送路、出殡,是家乡葬礼的三个程序,每个程序都要举行一定的仪式。而仪式的主要内容就是由娘家人、闺女女婿、外甥等“客”(读kèi,相对于同姓的本家人而言,即外姓的亲戚。)向亡灵行礼。我作为五妗子的外甥,是有份向她老人家行礼的。按说,这三个程序我都应该参加。但,首先是时间太紧,我有点安排不过来;再说,火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我决定只参加后面的送路和出殡,火化,我就不参加了。

    在外地,火化一般都是葬礼的最后一个程序。大家到殡仪馆去,向亡灵告个别,然后,将遗体往火化间里一送,葬礼就算结束了。但是,在家乡,火化仅仅意味着葬礼的开始。是三个程序中的头一个。

    家乡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推行火葬的。火葬的推行,引起了老年人的恐慌。一想到人死了还要被火烧,许多老年人害怕得简直没法活下去。不少老人临终前对自己的儿女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火葬,只要能将一个完整的尸首埋在土里,别的什么也不计较。因此,刚开始推行的前一二十年,不少老人去世后,子女们也就不再办什么葬礼了,大多数都是偷偷地连夜将老人匆匆埋葬,对外一般都谎称老人外出了。乡邻们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也不会去说破。直到三年后,子女们才搭棚设祭,隆重纪念老人去世三周年,并且大摆宴席,答谢亲朋好友。因此,那些年,很少看到什么葬礼,倒是有不少“过三年”的。

    随着火葬的强势推行,人们的观念也有了不少变化。火葬逐渐被人们接受了,老人去世后,不再偷偷地埋掉,而是按政府的要求,送去火化。但是,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老人的骨灰盒抱回家来,如果不再埋在土里,总是不会安心的。既然按政府的要求实行了火化,就等于拿到了合法的证明,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办丧事了。由此,葬礼也就慢慢地多了起来,而合法办葬礼的头一道手续,就是火化,火化因此也就成了葬礼的第一道程序。

    仔细想想,火葬也就是最近这三、四十年的事,而火化变身为葬礼的第一道程序则更晚。那么,在火葬推行之前,有什么程序与现在的火化相当呢?有,那就是“入殓”。

    按照家乡的习俗,老人倒头(咽气)之后,应当在正屋明间置一小床,将遗体安放在小床上,在床头前搭设祭台,举丧。第二天,将棺材移入,然后,由长孝子捧头,次孝子抱脚,在其他孝子及其他人的协助下,将遗体放入棺材,盖上棺盖。如果尚有至亲还未来到,则不能将棺盖钉上,要给尚未回来的人“留口”,便于至亲回来后瞻仰遗容;如果没有尚未回来的至亲,则直接将棺盖钉死。此为“入殓”。

    入殓是将遗体完整地放入棺材,火化则是将遗体化成骨灰放入骨灰盒。随着火葬的逐渐普及,火化也就取代了入殓,成为葬礼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

    初四中午,在蒙蒙细雨中,我回到了家乡。

    一走进五妗子家的胡同,就看到大门旁边竖着的一根一尺多长的柳木棍。棍的上头用小绳拴着一叠烧纸。据说,亡灵活了多大年纪,这叠烧纸就要有多少张。五妗子活了90多岁,于是,烧纸也就有了厚厚的一大叠。

    走近门前,看到门框、门板上都贴着烧纸。大门敞开着,堂屋门前搭起了灵棚,由于院子不大,灵棚一直搭到了大门口。灵棚正中放着一个大花圈,花圈前面的八仙桌上安放五妗子的遗像,前面的小方桌上摆放着肉鸡鱼等供品,点燃的蜡烛及燃烧的香。灵位前,左右两边的地上铺上了草苫子。几个身穿孝服的孝子,散乱地跪坐在草苫子上。

    我一走进大门,主持人就将我手中提着的几刀烧纸接了过去,并且喊道:“有客。”,于是,灵前的孝子们就趴附在地上唔唔地哭了起来,灵位后面堂屋里的女眷们也哭了起来。我走到灵位前,静默了一会,鞠了三个躬。主持人喊:“谢客啦。”孝子们纷纷给我磕头,我赶忙将身边的孝子们拉了起来。二表哥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将我让进了灵棚后面的堂屋。

    堂屋门里吊起了一幅白布帘,白布帘后面的明间正中,放着一张小方桌,桌子上安放着五妗子的骨灰盒。两边的地上也铺着草苫子,草苫子上跪坐着女眷们。我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就跟着二表哥进了里间。

    举丧已经三天了(家乡的惯例,大年初一不举丧。),该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大部分都来过了,加上下着小雨,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所以,在灵棚里跪棚的表兄弟、表侄们都到里间来,陪着我说话。

    我问大表哥,五妗子是葬在老林,还是葬在公墓?

    大表哥回答,当然是葬在公墓了。老林不能葬了。

    我问,那是不是也趁这个机会,把姥爷、舅舅他们也一块迁到公墓去?

    大表哥回答,那不能迁,要等拆迁。

    这位大表哥,是大舅家的。一位刚退休不久的前政府官员。虽然在众表兄弟中他并非年龄最大,但作为长门长子,自然对家族中的事务要多操一些心。这几年,县城发展很快,原来离城不远的他们老韩家的林地,早已被新开发的楼盘围了起来,几乎成了市中心。大表哥看到这个情况,果断地召集众弟兄开会,在县城新开发的公墓里一气买下了六七个墓穴,以备老林地拆迁时迁墓之用。这个措施果然英明。他们买的时候,一个墓穴才四、五千块钱,现在已经涨到一、两万了。

    说起他们韩家的老林,还有一个故事。

    姥爷是江苏沛县人,十多岁时被送到单县当学徒。出徒后成为了三义和杂货店的掌柜,并在本地成了家。作为比较有名的杂货店的掌柜,他在县城里的社会地位还是相当高的。但是他一辈子忠心耿耿地为东家打理生意,却不太操心自己家里的事,所以,虽然成了家,却并未立业——一家人一直住在租赁的房子里,乡下也没有一分自己的土地。后来,老东家去世,少东家执掌家业。没想到少东家是个纨绔子弟,没两年就把老东家一辈子攒下的家业败坏一空。少东家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却把怨恨转嫁到了为他们卖了一辈子命的姥爷身上,反诬姥爷谋夺他家的财产。姥爷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年近六十的他愤而辞职。不久就在贫病交加中含恨去世了。当姥爷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时,一家人全傻了眼——既无钱买棺入殓,更没有一寸土地可以将姥爷下葬!正当全家人为如何安葬姥爷发愁时,姥爷的朋友,一位济南籍,在单县行医的韩老先生前来吊唁。当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对姥娘说,我在城东有一块林地,既然咱们都姓韩,倒不如把大兄弟葬在那块林地上。由此,姥爷的安葬问题才算解决。面对韩老先生雪中送炭的义举,一家人万分感激。丧事办完后,两个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韩家认了同宗,作为一家人来往。又过了两年,韩老先生去世后,与姥爷并排葬在了同一块林地上。以后,韩老先生门里的大舅,我的大舅、五舅、六舅,以及后代子孙,都葬在了这块林地上。韩老先生的第四代,也就是我的两个表侄,与我们年龄相仿,这次也带着自己的孩子,作为孝子,与其他表兄弟一道,来给五妗子跪棚。我免不了也要和他们寒暄一番。

    姥爷去世,已经整整80年了。80年前,那块林地上只埋葬了姥爷一人,至今已葬满了老韩家的先辈,成了名符其实的韩家老林。这韩家老林,不仅是老韩家的人百年之后的存身之地,也见证了姥爷和韩老先生的深厚友谊以及韩老先生的侠肝义胆。没想到,时移世易,这与世无争的韩家老林也抵挡不住商品大潮的冲击,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再想想,公墓的土地使用权,只有20年,即使老韩家的先辈再在公墓聚首,又能团聚到几时?

    天渐渐黑了。吃过晚饭,就到了送路的时候了。

    送路的仪式来源于这样一个说法:据说,人死了之后的头三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其魂魄老是在家里转悠,不舍得离开。因此,家乡就有这么一个歇后语:“望乡台前打灯笼——不觉死的鬼”。到了第三天,魂魄登上了望乡台,回头一看,满地的孝子跪在地上哭,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从而死心塌地地去阎王爷那里报到。而这送路,就是送他(她)老人家离开家,也有祝他(她)一路平安,早日转世的意思。

    马上就要送路了,众人忙了起来。孝子们,客们各自找出自己的孝服穿在身上。这孝服也有讲究:重孝子,即五妗子的儿子(可能还有儿媳,没仔细看)是一身白布袍,一顶白布帽,还有一长条的孝布,扎在帽子外边,腰里还要扎一条草绳;闺女、侄子们,则少了一顶白布帽,其他与重孝子相同;孙子辈的,则只有一块白布,披在肩上。客们的孝服则依次比孝子们低一个等级。象我这样的外甥,是一身白布袍和一条孝布。

    大家都在忙着穿孝服,大表哥问我,你的孝服呢?我心里不愿意穿,就说,我没有,不穿了吧。转念一想,行礼时免不了要下跪,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不穿孝服,岂不弄脏了自己的衣裤?于是赶紧说,还是穿吧,能给我找出一身来吗?二表嫂听见了,忙说,二弟的孝服早就准备好了,说着就从里间一个角落里给我拿了出来。我一看不错,就是我的,白袍的边角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呢。赶紧把它穿在身上。

    送路开始了。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张小方桌走在前面,桌上放着五妗子的遗像及供品、香炉等,后面是彩纸扎的一个宝塔状的牌楼,牌楼里面装的是五妗子用过的衣物。众孝子们,无论男女,都用一只手扯着一条很长很长的白布条,排成长长的一队,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我们这些客们,则散乱地跟着队伍后面,出了小院,出了胡同,来到了大街上。

    到了大街上继续前行,直到一个十字路口,才停了下来。主持仪式的马二叔指挥着青年们把放着五妗子遗像的小方桌摆放在马路正中间,方桌后面是装有五妗子遗物的彩牌楼。然后指挥着孝子们和我们这些客围着遗像和牌楼转了整整三圈,才让孝子们在遗像前跪下。其实,地上湿漉漉的,谁也没跪下,大都是蹲着。

    一切都就绪了,该行礼了。我看着五妗子遗像前湿漉漉的地面,心里直发愁——地上还水汪汪的呐,让人怎么下跪呢?只听得主持的马二叔高声喊道:乡亲们听好了,开始行礼!天阴路滑的,三跪九叩也不方便。我看咱们今天也来个改革,不再行叩头礼了,就行鞠躬礼吧。另外,也不要分班了,凡是该行礼的客都一块行礼。大家看行吗?谢天谢地!我和几个外甥、外甥女婿,还有大表姐夫,都连忙回答说“行!”。于是,大家就一块站在五妗子遗像前,在马二叔的指挥下,规规距距地鞠了三个躬。这行礼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行完礼,马二叔指挥着青年们把装着五妗子遗物的彩牌楼点着火,又交待他们一定要看着它烧完,注意不要失火,这才和我们一起打道回府。

    正月初五,五妗子大殡的日子。

    出殡这天的事还真不少。有棚祭、宴会、路祭、送葬、林祭,然后才是下葬。

    上午10点多钟,棚祭开始了。首先是交礼、领孝。灵棚旁边设了一个礼房。前来吊唁或者行礼的亲戚、朋友、邻居等,都到礼房来交礼。人们根据自己与五妗子的亲疏远近,交上一定数额的礼金。礼房的人则将交的礼金记在礼簿上。如果有的客人中午不参加宴会,则返还给他一定比例的礼金。凡是够得上带孝的亲戚,礼房则发给他们孝服。像我们这些比较近的亲戚,孝服早就领到手了,当然就不需要发了,而刚来的亲戚,一般关系都比较远,所以他们大多数只领到一块白布和一条长孝布,行礼时披在肩上,扎在头上。

    在所有交礼的亲戚中,闺女女婿是比较特殊的。他不仅要交礼金,还要交供品。过去大都是猪头、整鸡、整鱼,现在则花样翻新了。大表姐夫交的供品是十条炸好的大鲤鱼,放在一个大礼盒里,每条鱼都张着嘴,嘴里插着4张卷成筒的百元大钞。总计是4000元。由两个人抬着,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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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姐夫的鲤鱼供


    交完礼,领完孝,就要行礼了。唢呐响起来了。在或悲凉,或深沉,或悠扬,甚至是欢快的乐曲声中,人们在主持人马二叔的安排下,按照娘家人、闺女女婿、外甥、侄女女婿、外甥女婿、其他亲戚、乡邻朋情的顺序,依次到灵棚里向五妗子行跪拜礼。我们这里时兴的是九拜礼。这九拜礼行下来,大约要十几分钟的时间。等到所有的客都行完礼,也就到了中午宴会的时间了。

    中午的宴会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的路祭才是整个葬礼的重头戏。

    前面那些仪式,有的是在家里(如火化前的送行、棚祭),有的是在晚上(如送路)。而路祭,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进行的。会吸引许多的人前来围观。路祭是否精彩,是否好看,也关系到人们对整个葬礼的评价。因此,路祭就带有了较多的表演的成分。

    路祭的时候到了。马二叔大喊一声:“起灵!”跪在灵前的二表哥,将手中的老盆往地上一摔,摔了个粉碎。灵前所有的孝子都从地上站起来,面向五妗子的灵位,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灵位、花圈和安放五妗子骨灰盒的方桌,由几个青年抬着,跟着退着走的孝子们,出了院子,出了胡同,来到了大街上。

    到了大街上,青年们在马二叔的指挥下,将五妗子的骨灰盒、花圈、灵位、和供品桌摆好后,路祭就开始了。

    首先行礼的是娘家人。五妗子的娘家是河南虞城,他们是早上才从河南开车过来的。有一二十个人,除了两个穿白袍的外,其余的人都是身披一块白布。想想也是,五妗子90多岁了,娘家太近的亲戚(如侄子)肯定不多了。来的大多是孙子辈的。他们行的也是九拜礼,不过和我们这里的行礼方法不太一样,被不少懂得的观众看了出来,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啧啧”声。

    接下来就是闺女女婿了。而闺女女婿行礼从来都是路祭中最大的看点。

    在所有的亲戚中,与主人最亲近的就是闺女女婿了。人们往往好奇,这家人的女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里富不富?交了什么礼?特别是对那些刚结婚没几年的年轻的女婿,更是好奇:长得帅不帅?懂不懂得如何行礼?并且并无什么恶意地希望年轻人能在行礼中出那么一点错,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五妗子只有一个闺女。大表姐夫今年已经66岁了。早已成了丈母娘家的常客。人们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奇的了。但是他还是和其他亲戚有一点不同。就是要把上午已经交上的供品再拿来在路祭中表演一番。

    盛着那十条炸好的大鲤鱼的礼盒被放在离五妗子的灵位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乐队吹奏出了悲凉的旋律。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身黑衣,出场了。她从礼盒中拿出一条鲤鱼,用一张烧纸托着,在乐曲声中,边走边舞,缓缓地向灵位扭去。当她最终扭到了灵位前,将鲤鱼放在供桌上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叫好声。她放下第一条鲤鱼,又扭回到了礼盒前,拿了第二条鲤鱼……。随着礼盒里的鲤鱼越来越少,她舞动的节奏渐渐地由舒缓变成了欢快,最后竟然拿起了话筒,边舞边唱起来,而唱的竟是充满了喜剧色彩的豫剧《抬花轿》。其实,象五妗子这样的年纪,这样老去,作为后辈,虽然有些悲痛,但确实到不了撕心裂肺、痛心疾首的地步。五妗子一辈子乐观随和,用欢快的乐曲和舞蹈为她送行,恐怕更符合她老人家的性格。就这样,在她的边舞边唱中,礼盒里的十条鲤鱼被整整齐齐摆放到了供桌上。

    大表姐夫行礼了。大表姐夫站在最前面,身后是他的儿子、女婿、侄子等。都站好之后,大家双手抱拳,举过头,先作一个揖。手放下,双手扶左膝,右腿向后伸,单腿跪下,然后左腿再往后伸,双腿跪下。跪好后,静默一会,双手扶地,磕一个头。磕头后,先收左腿,后收右腿,站起来。此为一拜礼。然后,第二拜同样是先作揖,后跪下,然后磕头,站起。到第五拜时,大表姐夫向前跨出一步,作揖后,跪在供桌前。先将主持人递给的三枝香插在香炉里,然后拿起供桌上已经斟满酒的酒杯,双手举过头,向亡灵敬酒,敬酒后将杯里的酒洒在供桌前的地上。然后再磕头。站起来,后退一步,再行后面的四拜礼。这就是九拜礼。在行礼的时候,需要配合着乐队所吹奏的乐曲,掌握好节奏,行动要舒缓、庄重。而许多年轻人,往往在这点上犯错。把握不好节奏,越磕越快,草草地将九个头磕完,或者是在磕头中把次数记错,刚磕了七、八个头就要收场,这就会引来围观群众的哄笑。

    在大表姐夫之前行礼的娘家人,他们行礼的方法与我们这里略有不同。他们前五拜和我们的一样,但第六拜跪下后就不再站起来,而是跪着作揖、磕头。直到磕完第九个头,才站起来。

    我还见到过江苏那边来的客行礼。他们行礼的方法与我们这里又有不同。他们是每次跪下后,作三次揖,磕三个头。所以只需跪三次就可以了。这才是真正的三跪九叩。

    又有一帮不知是什么亲戚行礼后,就该我们外甥了。外甥算上我只有两个人。我觉得有点孤单,事前就和马二叔商量,想和平时都比较熟悉的两个侄女婿、一个外甥女婿一块行礼。马二叔同意了,所以,我们这一帮共有五个人,由我领祭。上午在棚祭时,他们就抱怨我领得太快,这次我尽量把节奏放慢,由于高度紧张,结果把行礼的次数忘记了,行完第八拜礼,就要收工,好在身后的妹夫低声提醒了我一句“还有一个头没磕呢”。才没闹出笑话。

    我们之后,又有两帮不知是什么亲戚行了礼。看着客们都行完礼了,马二叔喊了两遍:“还有行礼的客吗?”看到没有人回应,就指挥着几个青年把灵位、花圈、骨灰盒抬上停在旁边的卡车,孝子们、客们及送葬的邻居、朋友有的坐上了大客车,有的发动起自己的小汽车,送葬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公墓进发了。

    用汽车送葬,只是这几年的事。脚下一踩油门,无论多远的墓地,很快就到了。而过去送葬则要比现在复杂的多。

    在没实行火葬前,送葬就是要把棺材送到林地去。棺材比骨灰盒大多了,也重多了,因此需要有装运棺材的专用工具——丧舆。丧舆是由两根长杉木杆和两根短的杉木杠组成的(杉木轻、结实)。平时可以拆开,用的时候再组装起来。长杉木杆的两头,都有安装绳套的地方,绳套上再横着插一根短木棍,短木棍的两头还有绳套,绳套上头可插入抬丧用的扁担。这样,一架丧舆抬起来就需要16个人。丧舆不能自备(不吉利),也不能自制,有专门出租丧舆的人家。

    路祭的时候,先由出租丧舆的人将丧舆在大街上安装好,铺放在地上。棺材从家里抬出后,就放在丧舆上,讲究的人家,还要在棺材上罩上一个彩纸扎的罩子。罩子上描绘着各种神话故事。文革期间,这样的罩子不见了,只有一具光秃秃的棺材。

    丧舆是需要人抬的。我们家乡有个讲究,除了孤魂野殍,正常人家的棺材是不能用车拉着送葬的,必须是抬着出去。如果说谁家的老人是被拉出去的,那就是骂人了。而抬丧需要人。一架丧舆需要16个人抬,路上还要换一换人,所以,起码要有32个人。如果路途较远,需要的人更多。抬丧的人,不是雇佣的,主要靠朋友们帮忙。因此,办丧事,实际上也就是检验一个人的人际关系。从举丧一开始,丧家就要联系自己的朋友,朋友再去联系他自己的朋友,约好到出殡那天去抬丧。我十几岁时,经常被人约去抬丧。只要有人约,一般都要去,有时竟不知道抬的到底是什么人。如果确实联系不到抬丧的人,那就只好花钱雇人了,但雇人抬丧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路祭结束后,杠头(即抬丧的总指挥,一般是出租丧舆的人)站在棺材前大喊一声起灵了,人们就把丧舆抬了起来。从这时起,一直到林地上,无论有多远,丧舆就不能再落地了。如果落了地,就会被视为不吉利。因此,每根扁担后面的那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硬木棍,用来在停下来的时候,撑住扁担,保持丧舆的悬空状态。在路上,每走200—300米,杠头就要让人们换一换,随行的人看到某个抬丧的人体力不支时,也会主动上去替换。

    杠头走在棺材的前面。他要时刻观察着路面的情况,随时喊出各种号令。比如,遇到下坡路,就会喊,下山了,后尾子慢推;遇到上坡路,就会喊,上山了,后尾子用力;遇到坑坑洼洼的路,就会喊,地上高低不平,小心脚底下打滑;遇到路旁有沟,就会喊,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的扯住了等等。喊丧的语言,有一个固定的模式,他喊出什么样的号令,后面抬丧的人虽然看不见,也能明白遇到了什么情况,从而调整自己的行动,以保持丧舆安稳地前行。如果到了平坦的大道上,他会一屁股坐在丧舆上,任由人们抬着他走,这时总会招来一阵笑骂。气氛也就立时活跃起来。

    送葬遇到村庄,一般要绕着走。如果遇到的村庄与丧家有亲戚、朋友关系,则可以从村中走过去。这时候,村子里就会组织一帮人前来迎接,在丧舆来到村口时,村里的年轻人会上前,将原来抬丧的人替换下来,由村里的人抬进村,村里的头面人物出面进行路祭后。再将丧舆一直送出村子。

    火葬推行开来之后,这种送葬方式也就消失了。随着汽车逐渐增多,人们开始使用汽车送葬,送葬也就简便多了。

    傍晚时分,送葬的车队来到了公墓。在公墓前的小广场上,还要进行林祭。我们这些客又行了一次礼。最后,马二叔指挥所有参加送葬的朋友、邻居,一块在五妗子灵前行了鞠躬礼,就下葬了。

    下葬的时候,我们没有什么事,只是在旁边看。我看了看四周,刚开发没几年的公墓,已经竖满了林立的墓碑。看样子,用不了几年,就要再开发新的公墓了。而在五妗子的墓坑左右,则有六七个空着的墓穴。那是大表哥带领众表兄弟购买的,准备用来迁葬姥爷、舅舅他们的。

   天色暗了下来,五妗子的骨灰终于下葬了。葬礼结束了。

   当晚,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鲁西南大地。大地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了,房屋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了,五妗子的新墓,想必也会被厚厚的白雪所掩埋。老话说,这叫“雪花葬”,是一辈子积德行善,上天给予的赏赐,大吉!


   首发时间:2014-4-5 5:20:29  2014-4-5 5: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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