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到一点和你的特殊联系,我想到了病友。近三十年前,我们都是乙肝患者。那时我是该病族的初入门者。三十多岁患此病,嘴上不说,心里则是惶惶不安,时常想入非非。那时你已是在其中摸爬了十余年,具有医疗知识的资深病人,拥有大量的经验和感悟,你把这些给了我。我记得你在医院为我寻了很多病例资料,从中我了解了乙肝病的不同症状和预后。你指着那些资料对我说,肝硬化和肝癌的情况你是不要去考虑的,你的情况和那差的远,不会有问题。那些扑素的关心和鼓励,至今历历在目。就在眼前,放着你送给我的两只磁性保温杯,已经被用得杯壁复盖着金黄色的茶碱。其中一只你特请香功大师为其发过真功。两只杯子伴我在同济多年,而后又到了美国。还有一只大师点发过的红色香功信息袋,你嘱我常放着身边。 和你灵犀相通的是对于病常在身的感受。你的大半生与病相伴,失去人生应有的很多乐趣,这感觉我体验过。中学我患肾病,一长段时间无缘于年轻人热衷的很多体育活动,甚至失去了开人眼界的大串连的机会。这让我领略了在那个年纪却做不了那个年纪的事的沮丧和无赖。但和你的情形相比,我这量级就差大了。 你带着你的病体努力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事,你不辞劳苦不间断地为家庭的饭桌操劳了几十年。有时候我听见你发出肝病引起的嗝声,看见你无力地倚在煤气台边,喘着气,用心制作你拟定的几个小菜,心中不免五味杂存。此时要为你代劳你是决不让的。你是为了坚持履行你的身份应该做的事呢,还是不愿破坏你决意要做事的是的完美性? 是的,你把做菜当作一件件作品来完成,而出作品又是你的职责所在。这是你的思想吗?你骨子里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如果不是与病相伴,这一点在你身上会更全面地,更浓郁地表现出来。我知道你对音乐,美术,体育都有浓厚的兴趣,是你的病使你不能随心地置于这些美好的兴趣之中。最使我能窥视你心智能力的是你制作小菜的本领。我熟悉你做菜的操作过程:1.菜肴的总体规划是在几天前,至少是一天前,反复考虑透,2.主料配料一天前均已备齐,3.下锅前三个钟头各料洗净待用,4.下锅前一个种头数个碗碟已盛好切制调当的各料, 5.“轰”地一声下锅。有时你会说一声“该死,糖没有放!”这只是印证了你对完美的追求。我在想,这和我们制作航天飞机系统软件的流程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你常说你这个常年病歪歪的人怎么会活到八十多岁,我则常在想八十多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健康的脑筋?小你二十多岁的我已经开始抱怨老年痴呆,而直到最后的日子你的脑子还清晰如故。你说话干脆,没有啰嗦的重复,没有老年人特有的无穷的往事回顾,要说的事说到为止,这是一个三十岁人的脑筋!是你在有意在控制应有的“老人腔”,还是你的天性使然?我想多半是后者,这是一种天分,一种能力,是上天想用它补偿你中年就失去的健康。 你的仪态是我经常和女儿谈论的话题。二十多岁的女孩常听父亲唠叨要向八十多的外婆学习仪态会有什么感受?但她们听得进去也承认我说的对。你的行,站,坐,举手,投足均优雅有度。是练过,是刻意保持,还是浑然自成?我想问,但一直没有开口。我对女儿说,要练成外婆那种仪态是要下功夫的,得拿出练大提琴的劲头才会有成果。 除了久病缠身,我想你一生最大的憾事应是与儿女分离所致的孤寂感。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了父母与子女生活在“一碗热汤的距离”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两代人家庭模式。然而多少年前,“越有出息的人走得越远”的荣禄观驱使大批的儿女远离了他们的父母,就像射出去的箭。当老境将至,我感慨那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你感觉到了吗? 要是我有来世,要是我再有选择,我愿和父母同居一个城市。我愿意我的家到他们的家有一点距离,端着一碗热汤从我家走到他们家,这汤还没有凉。而且我会说,越是没有出息的人,走得离父母越远。 来世有无未可知。但我确信的是我会又见到你,领略你的风度。在那边,我想我会见到你迈着优雅的步态漫步在无边的草地上,衣着合体,身躯挺拔,皮肤皙白,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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