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雪花
有些事物,就在周围存在着,看似平淡无奇,却在生命的旅程烙下深深的印记。它们是生活的气氛、塑造人的性情;它们是人生的背景乐章,在心宁的时候,可以倾听。
对我来说,雪花就是这样的事物。
小时候,生活在故乡。那里既非淮河以北,又非长江之南。冬季很冷,夏季极热。由于文革的原因,我们被遣送到乡村。和当地的人们一样,做饭的柴火来自田野——那些春生秋去的荒草。小小的年纪,我就把对三餐柴火的担心从大人那边接过来了。秋天,是收获和储备荒草准备过冬的季节。刚入秋的时候,山上的荒草养熟了,像禾一般茁壮,举着如麦子一般的穗。寻柴火的孩子们看着满山的荒草,垂涎欲滴,但是,谁也不敢动,那是全村的人用来铺房顶的材料!只能远远地等着人们把山上的草齐齐地“剃光”了,才赶紧拿着竹耙,提着兜,拾草去!
就这样,在寒冬到来之前,屋前也攒下了小小的草垛,少年的心思有了些许安定。
冬天如期到了,浓云垂地,雪花无声的飘落下来。隔壁有个姓董的老人,叫董加年,没有成家,也没有亲戚,我们叫他董老爹。住一间房,大门一开,所有的家当一览无余,厨房搭在门口屋檐下。有时候,我会趁他做饭的时候,和他一起坐在灶门口,暖暖和和地听他讲故事。董老爹是爷爷的长工,成份好。但是,他总是对我说,爷爷是个有学问的好人。在那个年代,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舞着,不觉得冷,只觉得那雪花堆积起来,比白云柔,比鹅绒暖。有几片雪花停在我的面颊,缓缓地化着,渗进肌肤,带着凉意,像薄荷一样。我知道,自己的脸是温暖得红了。董老爹没有文化,但乐观、幽默。腊月到来的时候,会唱自己编的歌:
今天二十八了,咿呀赫赫;明天二十九了,咿呀赫赫;
后天,年三十吆,家家把门关了,啊,过年了!啊,过年了!
其歌粗犷,其情慨慷。唱这歌的时候,他的水牛就卧在草垛边上,听老爹的歌。谁说“对牛弹琴”?那牛懂老爹的歌咧!它一边听,一边嚼着草,鼻子喷着热气,偶尔呼扇一下双耳,把飞进来的雪花轰出牛棚去。
大雪到来之前,老爹教我在屋子前面种了一棵刺槐。老爹说,当刺槐长大了,会在夏天开花,白的,像夏天下雪。
那天,我看着那可怜的小槐树,没有叶,只有刺,在寒风里颤抖。黑色的枝上积了雪,像烛光下的铁画,心里揣摩着:明年,它真的会长出绿叶么?
十几年后的夏天,我重返故居,刺槐已经大如华盖,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四周落满雪一样的槐花。我想起老爹的话,疾步来到他的小屋。新的邻居说,老爹几年前“走”了。抚着那熟悉的门楣,老爹的音容笑貌,像从空气中显影出来。老爹没有走,他是这里风物的一部分,就像那年的雪花,去了还来。
在艰难的年代,不喜欢雪花。雪花来到之后,寒气逼人。农谚说:霜前冷,雪后寒。草垛低,舍不得烧火取暖,担心晴天遥遥无期。手生冻疮,肿得像红色的馒头,夜晚在被子里捂热了,又奇痒无比。那时,屡屡立志:长大了,一定要远走高飞,去四季如春的地方,去没有霜雪的地方。
今天,我终于住在没有霜雪的南国,雪花成了遥远的思念。过去所经历的苦寒,成了精神财富。在一个静夜里,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庄子的一段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于是,我开始思念遥远的雪花。她在遥远的北国,袅袅娜娜,飘飘洒洒,从天而下。
多么希望,我也是一片雪花,和雪花一起在风中飞舞,数松针的粒、绘竹叶的结、点腊梅的蕊、闻幽兰的芳,旅行在大千之中。
然后,我们就在春天里,一起融化,去唤醒溪水,去滋润草芽。
思念你,遥远的雪花!
2009年1月15日星期四于圣地雅歌,动身飞往北国的前夜。
鸣谢:背景音乐《一剪梅》由林贝卡提供,本文也因她的文章感动而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