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五分,一声怪叫划破宁静安谧的社区。这声音象小型战机以音速一掠而过,象钝刀划玻璃发出的尖叫,但强过它一百倍,又象强壮青年的锐屁,但也强过它一百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声音。它使正在摊早餐煎饼的主妇失手,整瓶油倒进锅里,使正在做爱的夫妇骤然停顿,抱怨无趣,使坐在马桶上庆幸快要成功排泄的老人,又回到便秘状态。它究竟对社区,对人类造成多大伤害,无人统计,因为它只持续五秒钟。五秒钟后,这美国最宜居的城市(The Finest City of America)的一个优美舒适的社区,又回到它惯有的宁静和安谧。 昨夜没有关窗,我被怪声叫醒。我在微光中穿上运动鞋,自愧比计划晚起了十分钟。抓了一块表带在手上,内疚地闯出门,踏上晨练的路。 二月的黎明无边的朦胧,晨曦中的街灯象将残的烛光,街道上摇曳的树影中,野兔安详地在道边嚼草,不在意我匆匆的脚步声。那银白色的路面锻子一般,带着优美的曲线上下飘浮,最后也融入朦胧中。好长的路啊!我每天要走到一眼望不到的那一头又走回来,总共六英里,历时近两小时。有时候我边走边想,这路的另一头是不是就连着我的坟墓?如果就这样一天天地走下去,那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无爱好,无情趣,无体魄和智力去参与那些酷人的锻炼。幸而有大量的研究和报道把走路捧成了天下第一运动,这使得有一双腿一口气的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这世上最时髦的事情。多好啊,一举数得的便宜。从此我有了爱好,情趣,企望中的健康,我坚信这路我是会走下去的。事情看透了有时候觉得悲哀有时候又觉得坦荡,那又怎样?只要我能在一路上无聊的脚起脚落,手前手后中,为我闲得发累的大脑寻点事情来做做就行。 如果没有例外我一般六点正准时上路。最近我发现在我的晨练中,每天必定准时发生三件事。六点零五分,一位头盔遮面的骑士会驾着他那无消音设施的大功率摩托,以近每小时一百英里以上的速度,在社区的道路上飞过,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那怪叫的声源。六点三十分,在距我家路口约一千步的地方,一个断裂的公共绿化浇水管道,会喷出十五英尺高的水柱,历时十分钟。六点四十五分,我会在距喷水处约一千步的地方遇到一位逆向而来的,和我一样的步行者。我带上手表不为其他,就为检验我的发现的正确性。无聊的排遣方法。 六点零五分的事件这天已经准时发生。这是高质量社区的阴影,如白纸上的斑点。身置其中,有时候你会忘掉每天在这里出现的那些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对生活怨气连连。我知道做这种事的是些什么人。他们不穷,也不富,不笨,也不很聪明。有个工作,可达不到自己的期望,想有个漂亮的女友,但人家嫌他不酷,懒于或不善交往,无好友,想做点大事,能力不济。能力所及的,是在做完喂饱肚子的工作之余,在世界上弄点动静满足自己。记起有一次我从南犹他州的锡安国家公园(Zion National Park)开车去拱门国家公园(Arches National Park)的经历。在进入70号公路的某段,我看见那块著名的标牌:“此后128英里之内没有食宿供应和加油站”。70号公路南犹他段被誉为最美的公路之一。清晨的阳光下,行驶在那红地毯般的彩色高速公路上,南犹他的壮美,宁静,舒适,空旷真是使你想做点什么。下车向天向山大吼两声,路边撒一泡尿,捡几块奇特的红土,或俗气地按两张自拍。我选择懒人的办法,减慢车速,打开车窗,多多吸进馨心的晨气。突然在看不见的前方传来“嘭,嘭嘭嘭”几声枪响。前后渺无人迹,枪声的回音在山和山之间震荡,这是一种吓人的场景。我赶紧把车停靠在路旁,车不息火,摇上车窗,静观其变。约三分钟后,一辆灰色陈旧的福特车迎面开过来,车窗低开,里面是一个白人青年,面色从容,似乎心情颇好。福特在经过我的车约20英尺时,突然停下来,又很快地倒车开回,停在我的车窗前。青年人笑着挥手示意我摇下车窗,“没有事, 我试枪!”随后一记重油门,潇洒而去。我知道他的行为构成几重大罪,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会怎样。这种人并不恶意伤人,但绝不施善于人。好人?关我屁事!规矩?约束天才和富人们去吧。更多的人称他们为屌丝。社区遇到了屌丝,有时候真比遇上罪犯更麻烦。
我走到水管爆裂处,不见喷水,低头看表,六点二十八分。这是控时灌溉系统的水管,其目标是社区公共区域的树木和花草,社区家家为它付费,那叫社区管理费。每月每家的社区管理费是一个固定数,不会因为多用了水而增加,或少用了水而减少。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近一英寸直径,十五英尺高,连续十分钟的喷水景观,在一个多月里没有被制止。当手表的分针指到三十分时,壮观的喷水准时开场。站在近处,水雾翻腾,粗滴细溅,使我想起苏东坡的“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不是李白,我快离开此仙境。十分钟不到,路上已是泽国。我虽不是环保达人,每日见这样浪费水资源,良心也是痛的。一周前曾向市里水资源部门打过电话,通话中冗长的等待和各项繁琐的细节,使我的道德水准没有得到提升。通报姓名,电话,住址和各项证明不是诈骗者的信息后,女接待员要我报告损坏处的详细地址和和水表号码,我告诉她只有天知道,于是对方挂了电话。听着挂断电话的嘟嘟声,我想通了,这浪费的水资源离她的和我的钱包都有一长段距离。 虽然不是那样的精确,只要我不逃练,每天六点四十五分左右我会在同一地点遇到他。他是个小个子的老人,六十岁左右,很健康,圆脸,毛栗头上略有白发。从他的形象和行姿,我把他归类为粗活技工,泥水匠或管道工之类。但又心生奇怪的是,这一档次的人生活态度怎么会如此严谨,对健康如此认真投入,他说他每天要步行十英里,费时约三个小时。最初相遇时我们没有对话,友好地“嗨”一声而过。后来我因家事外出两周而逃练,恢复晨练那天腿受了点小伤,走起来一跛一跛。相遇时他主动和我拉起话来。
“我以为我的同伴要退场了!是不是身体不好?”他的声音很洪亮。 “腿受了点伤,可以走,慢点而已。” 从那开始我们在晨练中碰面时常停下聊几句。他是韩国人,儿子来美国念书并留下来工作,他两年前移民到美国,和我同一个社区。对社区里的那个屌丝共同的愤怒,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警察会来管这种事吗?”他问。 “按道理是应该管。但是那样早的时间,有没有警察在这一带出巡?他们会不会为此特别安排一次行动?都是问题。” “就这样忍耐下去?” “你有什么办法?” “应该考虑自己解决,我希望有个机会和那个人决斗!”他说完,冲着我做了个鬼脸,笑了。 有一天我们谈到医疗保险,我问他是否有白卡。 “什么是白卡?” “象你这样的移民都申请的免费医疗卡。”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中国留学生的父母都申请到了免费医疗保险。一位同学的父亲原是国内某大学系主任,退休后移民过来照样拿免费医疗。非但如此,还申请了低收入电话费。有一个月儿子忘了为他去领取这几十元的电话费,被他一顿教训。儿子反损说,你还要不要脸。 “我不可以申请,我在国外有财产。” 听了这话,我的表情怪异。怪异表情来自于两个思考,你会有多少财产留在韩国?这样的移民老人谁会真实申报国外财产? “我在韩国有领地。”他想这样来解除我的怪异表情。 “那你是贵族!”我的刻薄情绪被他搧了起来。这些年我见过不少这种异地标榜者,大部分是我的同胞。老总,大款,高官,名人,在这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信手拈来的标签贴在头上,最令我不耻。 “不瞒你说,我们家是贵族。”他很平静。“我们祖上被封有世袭领地,现在传到我这一代。我姓柳,在韩国这是一个大姓。” 我又一次打量着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贵族的味道,当然我也不清楚什么是贵族的味道。在美国,并没有多少人谈贵族的事情,但回到国内,你会问,那里是不是在进行一次全民的贵族教育运动。无处不在的贵族的住所,贵族学校,贵族会馆,贵族的品味,好像有了钱,你就可以象《小社会》中的角色那光鲜亮丽,一掷千金,成了贵族。眼前这位柳先生,哪一点象?除了他一那口牙齿,雪白,整齐,细碎。 柳先生告诉我,他一家人原可以在韩国过优逸的生活,但独生的儿子不安分,要见识真正的西方世界,于是来到美国。他从大学读到医学院,如今成了消化道专科医生,最近娶了个漂亮的法国姑娘,决意再不回韩国。象所有留学生的父母一样,柳先生目前也正在为自己的去留纠缠着。他儿子叫柳晧。 我倒信不信。但还是在网上查到了柳晧的信息,配有照片。柳晧,哈佛大学本科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毕业,哥伦比亚大学实习医生,梅奥诊所消化道见习专科医生。这是世界第一流医生的专业训练经历!一下子使我对柳先生一家刮目相看。 几天后发生的事,让我在想,这个老人是不是真和贵族有点联系。 那天中午,我驱车在小区行驶,路过水管爆裂处时,见一辆市水资源部门的维修车停在路边,几个工人正在换修水管。我心里生出一点莫名的自豪感,自己向市里的报告终于有成果了。我停下车,凑过去,想和他们攀谈几句,其实是想在那自豪感上再增加点什么。 “你们知道是谁报告这事故吗?” 那工头看了我一眼,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片,说:“T 路1200号的柳先生。”看到我疑惑的神色,他继续说,“他把他家的地址和水表号码给了我们,我们找到他的家,他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如果不知道事故地点的详细情况,这当然是个最好的办法。” 我觉得有点失落,钻进车开走了。 第二天,我仍在六点整踏上晨练之路。那声咆哮准时在六点零五分从身后扑来,又飞速离我朝前而去。我象钟鼓楼上的麻雀不惊不慌地独自前行,一边数着秒数,盘算那咆哮声的寿命。一,二,三,四,还没有数到五,一声撞击的闷响从前方传来,然后万籁俱寂。我的心情好激动,我知道,真实的交通事故就是以这种特别的低音通知你,而不是像影视中那种高亢的噪声。骑士一定出了事,问题是撞在树上,还是撞到停在路边的车上,是两辆行驶中的车相撞,或者干脆冲进居民的住房?是否有人受伤,是死是活?人是奇怪,刚才数到二时,我还在盼望天上掉下托塔天王的宝塔,压住这骑士,然后投之于太上老君的炉子中烧成灰。现在,这真实的伤残生死,却使我忘却了一天天积累的怨恨,对骑士有了恻隐之心。我加快脚步往前行。一千步的地方,没有了十五英尺高的水柱,两千步的地方,没有柳先生的身影,三千步的地方,我看到了事故现场。 这是两车道的社区道路,一辆红色的丰田六轮皮卡停在快车道上,后面的货箱门被撞成凹形园弧,其他地方并无伤痕。皮卡后面,约十英尺左右的道路中心隔离带上,躺着那辆著名的摩托,车灯全无,前轮九十度侧转无力地搭拉在车身上,一只排气管脱离车体掉在车身后,颇像刚被宰杀的牛。红,白,黑,橙黄的塑料碎片撒了一地。骑士坐在路坎上,黑色的头盔放在一旁,上面明显有一个拳头大的凹坑。我第一次亲睹这位搅动社区的大俠。他是一位还算标致的白人青年,卷曲的金发,高高的鼻梁,一脸垂头丧气。见到他我第一句想说的话是,为什么不到中国的影视基地去扮演外国人,而要在这里整天冒险刷存在感? “怎么样,伤着了吗?” “还好,没伤。”他头也没抬,保持着他的垂头丧气。 “有手机吗?” 任何事故发时生时,第一件应做的事,是告知救急中心,我有这个常识,但我晨练从不带手机。他一下跳了起来,摸遍全身,叽里咕噜地自骂了几声,向隔离带后面的树丛跑去。我想象他刚才在完成碰撞,空中滚翻,触地滚翻,倒立等一系列高难动作时,定是把手机掉在什么地方了。看他那活扑扑的模样,我的恻隐之心烟消云散,那长期积蓄的阵阵怨气又欲喷将出来。不愿和这社区的公敌再啰嗦,我向前朝皮卡走去。 往皮卡的驾驶室一看,我惊了。柳先生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双臂环抱,一脸悠然自得,看见我时诡谲地一笑,露出那细碎的白牙。 一切都明白了! 柳先生告诉我,他已打过911报警电话,警车和事故处理车马上就到,没有人员伤亡,所以他没有要求救护车。真是老道深谋。 我不难从网上查得有关这次事故的信息。因为摩托是从后面撞上皮卡的,事故责任在摩托。摩托主人认为,撞车的原因是因为皮卡主人快速换道。但警方认为,在无车辆的双车道路上自由换道并不构成违规驾驶行为,摩托主人应承担双方损失的所有经济责任。同时摩托主人违反加州27150号关于装置消音设备的交通法,罚款178美元。奇怪的是,皮卡主人不服警察的现场判决,要求法庭裁决。法庭允许并指定了开庭时间。 开庭那天,我和几个邻居来到郡法院为我们的罗宾汉助阵喝彩,大概更为了探究他为什么不服判决的原因。这是一个小案子,不用陪审团,双方陈述后法官一锤定音。 柳先生一方进场的派头使我们眼亮,他穿着一身讲究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走在前头,毛栗头认真剪理修烫过,尽显一副贵族气派,见到我们时,笑颜如旧。他身后是一位提着公文包的白人,那气势无疑是位律师。再后面是他当医生的儿子和那如花般的法国媳妇,我从照片上早已认识。按法警的引导他们悄悄坐到法庭左面的长椅上。右边的长椅只有摩托骑士孤身一人,蔫蔫地带着苦笑,看来他选择自我辩护。以下是各种繁文缛节后,柳先生的律师的简短发言。 “尊敬的法官和各位, 我的当事人委托我,向法庭交上当日事件中对方超速行驶的证据,并作如下声明:我们不寻求对方对我方损坏的车辆的经济赔偿。” 柳先生所开的皮卡,实际主人是他的儿子。车上装有背向摄影境头,全程录下摩托撞到皮卡的过程,事故发生时柳先生并不知道这个设备。当时皮卡速度为每小时50英里,摩托速度为每小时125英里。骑士超速行驶70英里,应再交付罚款480美元。但他省下了为柳先生修车的所有费用。 是决斗击倒对方后又把对方扶起来吗?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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