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典型女儿奴，孙子奴，孩子们走后成老婆奴，全心全意为家人服务。一辈子吃苦能干爱操心，心灵手巧独自摆布好家里的一切，从来不给儿女添麻烦。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个人爱好，思虑重还特别急躁。老两口过日子省吃俭用，过去为孩子花钱怎么都舍得，后来为自己和老伴买药怎么都舍得。

   而朋友的父母则相反，七十多带了一个又一个孙儿但永远不忘打麻将旅游，利用节假日穿着纸尿裤，可以跟着旅行团走遍祖国山山水水。来加拿大老两口一句英语不懂，就敢自己坐公车游遍整个大都会城市，比我们都熟悉这里的景点和交通系统，还进麦当劳点餐自己解决吃饭问题。钱呢有多少花多少，快乐就好。

   性格决定命运，我父亲这样的老人，从空巢退休开始，他们个人生存的目的和身份便一点点丧失，随着身体出现退行性病痛，在没有经济压力的前提下，他们的注意力不是适应改变、追求爱好和享受现在，而是焦虑将来。全力控制住所有老化带来的失控，养生治病就成了他们的信仰和全部生活追求。心理学上就叫做“不能接纳生命中必然的失控和失序感”，这样的目标让日渐失能的他们把药物、医院和儿女当成了救命稻草。

   周围热爱广电报纸养生专栏、大买保健品和各种神药的，大概都属我父亲这种人。而我朋友的父母，他们忙于自己的爱好，奋不顾身的享受生活。这类人少，且不太可学习复制，但也告诉我们，我们的父母怎么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照顾父亲时我还不懂。

   我父亲一辈子要强也能干，第一次见他哭得像孩子是十几年前在他母亲坟头。那时我奶奶已经走了几十年，重修祖坟时我陪老爷子回去。看他跪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那么委屈，我有些难过还有点好笑。现在才明白老人那会苍凉的心境，他们这代人，一辈子得到的爱太少苦太多，现在虽然衣食无忧孩子成才，但自己的下坡路就在眼前。那会开始，他开始关心广播报纸上的各类保健品。

   第二次是两年前，他手术后对来看他的亲戚和我，高兴讲起过去当兵的条件，突然一下他无征兆地嘴唇剧烈抖动，然后像个孩子一般热泪长流，大家都吓了一大跳。老人此时已经承认了自己对生命的无力，过去一直忍受苦难坚强把控着生活的他，终于放开自己，开始进入一种深深的自怜情绪中。从那以后，他买各种保健品和假药进入疯狂状态。即使买的药让我妈吃得全身过敏红肿，他都无法收手。

   第三次是半年多前他从死神手里回来，再次恢复健康后，他为买那些假的保健品，特别是一种保健药酒，甚至不惜跟我翻脸。这时候的他听广播上的养生节目，可以听到两颊潮红，兴奋得两眼发亮。我把中央电视台对这个酒的打假专题报道给他看，他看完两眼呆滞没有任何反应，几天后仍然要去买。我说他药物上瘾，拿这些东西当毒品，一次次拖延着不想带他去买这种假酒，我问：爸啊，如果我年轻那会吸毒，让你给我买毒品你愿意吗？你会买吗？他呆了很久说：会！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我真诚地说：你不知道，不吃多难受！

   这个老人和他们这一代人勇敢过，奋斗过，牺牲过，成就过。奉献完一生后，他没有学会精神上真正的独立和自由，他得相信一些让他活下去的希望。那些广告刚好迎合了他的孤独和需要，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怀疑带来幻灭和更大的绝望，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学习精神上真正的独立和自由我们都很难，别说我们的上一代。从心理学上看，自怜最后可能会变成一种对外界的指控，让自己不容易面对问题和承担责任。但是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责任，很有可能帮助老人走出孤独自怜的泥沼。一个朋友的公婆也是类似的问题，他们采取的办法就不错。既然老人需要从孤独自怜中走出来，那就给他们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新责任。他们把家里的狗狗给老人送回去，没想到抑郁的老人家对狗狗无感，反而把狗狗都带抑郁了。于是他们接着送过去了自己家的猫，这次老人有了笑容，一般夏天老人再热都不开空调，猫咪去了，老人竟然破例开了空调关怀猫咪，有了对外界的关怀和责任，老人状态好多了。这只是办法之一，解决老人的问题不外乎就是培养各种爱好，建立新的生活方式，比如体育锻炼、静坐冥想、养动植物、练字。让老人从小事做起获得成功的感觉，慢慢学习接受生命中的无力与失控感。我父母进养老院的不同境遇刚好也说明这个问题（见《养老院一念中的地狱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