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点与守时 李长声
关于日本的火车,可说的事儿很多,譬如时刻表、盒饭、车厢清扫、车站纪念印,看着都觉得有意思。“铁子”也可说;日本常见铁道迷,那些对铁道及其周边事物感兴趣的女子叫铁子。旅行杂志《るるぶ》的名字取自三个动词“見る、食べる、遊ぶ”的词尾,而铁道迷还要再加上“乘る(搭乘)和撮る(拍摄)”,“る”读若撸,一路撸下去。不过,最想说的是正点发车,准时到站。 文革过来的人都记得,那些年火车不正点是常态。二十多年前来到日本,对于他们的火车正点,连公交车都有点儿,不由得“友邦惊诧”。于是乎赴约迟到,不能像北京人那样,一句“堵车”就可以让久等的怨气找到宣泄口。 以前有统计,新干线正点率为百分之九十五。欧洲各国也都在百分之九十左右,但日本晚一分钟即为晚点,而英国晚十分钟、法国晚十四分钟、意大利晚十五分钟以上才算晚点。日本从欧美拿来铁道交通,在正点上胜过欧美。 早年间德川大将军雄踞江户,执掌天下,一方面削平神田山,填埋江户湾,向大海要地,另一方面以自然的地理条件为要塞,不许大河上架桥。整备街道,只供人行走,不能走比板车更大的车,例外的是京都可以走牛车。歌川广重画的浮世绘组画《东海道五十三次》很有名,“次”就是驿站,从江户到天皇所在的京都之间有五十三个驿站,这是按人力一天能走的距离设置的。日本没有过正规的马车时代,除了东京等城市时兴十几年马车铁道,陆上交通几乎从徒步跨越到铁道。起初明治政府铺设铁路从技术到枕木借外国钱买外国货,好似阿波罗登月,主要是当作文明开化的象征,以示明治政府的伟大。一八九四年六月铁道修到广岛,八月向大清宣战,大本营搬到这里。天皇亲征,九月十三日从东京的新桥站上火车,迤逦西行,到名古屋过夜,翌日到神户过夜,十五日傍晚到广岛,进入大本营,十六日夜里传来攻占平壤的捷报,侍从们高兴得想把御体抛上天。 那时候火车没准点儿。日本人本来按自然的节奏过日子,没有迟到的概念,从欧美请来的专家对于他们不守时徒唤奈何。自古撞钟报时,1871年改为皇居放号炮通告正午时分,所以夏目漱石的少爷“被学生大声叫老师,就好像肚子饿了的时候听见丸之内午炮咚地响”。1929年换成鸣汽笛。有人说,寺庙通常的钟声不是通知祈祷,而是向周围报时,使日本人比欧美百姓更早地养成较为敏锐的时间感觉。这类说法总让我油然想到我们中国,敲钟是中国传给日本的,中国还早就有漏刻呢。据《日本书纪》记载,天智天皇十年四月二十五日,“始用漏刻,此漏刻者,天皇为皇太子时始亲所制造也”。这一天相当于公元六七一年六月十日。一九二〇年把六月十日定为“时的纪念日”,号召国民要严格守时,使生活合理化,赶上欧美。明治初年制定学制,编排时间表,从小被训练按时间过活,自此与其说是活生命,不如说是活时间。过去把时间作为圆,年复一年,但对于现代人来说,时间成直线,好似跳进一口深井往下掉。 明治天皇亲临广岛指挥七个月,一八九五年四月李鸿章在下关签约割地赔款之后才起驾回东京。这一年京都市内出现了路面电车。一九二〇年代后期开始在城市间运行,经济大发展时期挂上十来节车厢的列车连接全国主要城市。战败后行车晚点是常事。铁道行业不守旧,选择电车化。电车有利于正点运行,理由多多,其一是蒸汽机车或电动机车的动力集中在车头,而电车动力是分散的,发生事故好解决,恢复正常快。淘汰的蒸汽机车被好些地方拿去当街头雕塑,也有摆设一两个车轮的,媲美牛车轮子,缅怀逝去的时代。日语把火车叫“汽車”,现今只有些乡下还跑着,城市里说“汽車”恐怕都听不懂了,他们说“电车”或者“列车”。中国也有了高铁、动车,不妨统称为火车,也包括日本的电车。日本是火车大国,虽然小汽车持有数量是人口的一半,出行仍依赖火车。 日本的铁道设施远不如欧美,增加一趟临时列车需要变动三十五趟列车的运行计划,但1970年前后达到年平均晚点二分钟左右,1984年达到一分钟以下。应乘客需求,东北新干线由上野站发车改为东京站发车,一个站台两条线,一天有二百多次列车到达、出发。折返的列车几乎来不及扫除,于是设法造出了耐脏的车厢,做最低限度的清理。清洁工的动作训练有素,排队候车时看他们清扫,有条不紊,并不是一阵忙乱,汗流满面。两趟车同时停靠,“自由席”(不对号)车厢互相错开,以免站台上拥挤。正点的“神话”其实是异常地强化劳动的产物,靠的是一个个工人的熟练技能。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时与刻,时间观念越来越精确,1964年成人手表普及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人们开始看着表跑路,争分夺秒。日本人守时并非天性,铁道的正点运行也训练了守时习惯,形成国民性。似乎也养成毛病,火车晚一会儿就是个事儿,外表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心里却早已焦躁不安。听说有欧洲国家到了枯叶时节就必定晚点,人们并不抱怨,颇有停车坐爱枫岭的雅兴。日本火车晚点十分钟就会被报道,晚一个小时就成了头条新闻。正点发车,准时到站,不仅是技术与经营,而且是企业文化,是社会文明。 正点与守时,日本人觉得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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