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高棉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中，康克尤或许還不算最为恶行昭彰者，但也足可列为罪大恶极。他和与他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面对无数被其摧残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是否反思自己的罪行而有过丝毫忏悔之心？是否一味推诿为“奉命而为”？


　　老高按：20天前，我曾经介绍过一位在红色高棉血腥统治下生活了将近九年的余良先生的文章：《探访波尔布特葬身的红色高棉最后基地安隆汶》。他还曾给过我几篇文章，今天我再介绍他的另外一篇文章。
　　关于余良，我在20天前的博客按语中曾经介绍过，2006年，他在明镜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纪实小说《红色漩涡》。根据此书自序可得知，他祖籍中国广东潮安县，小小年纪就遭遇了土改、反右、大跃进等政治运动的波及，“死里逃生”。13岁那年，千里迢迢来到柬埔寨寻亲，找到的并非是亲生父母（后来才知道），遭受冷漠与虐待，两年后便离家出走，“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胆战心惊地漂零”。1970年3月18日，柬埔寨发生推翻西哈努克亲王的军事政变，战争随即爆发。余良来到红色高棉控制的“解放区”，目睹了波尔布特为首的柬共对无辜民众的奴役和杀害。
　　1979年1月7日，在越南军队打击下，波尔布特政权垮台，余良一家逃亡到越南，又返回柬埔寨，逃到泰柬边境难民营。1981年，他的一家获得美国人道收容。现在的余良在美国费城开有自己的店铺，安居乐业，但他无法忘怀曾经遭受的苦难，发下誓言：“为了寄托对无辜死难者的哀思，为了对第二故乡深沉的怀念，更为了二十世纪人类最黑暗的历史不被遗忘，我要把当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展现给人们。”
　　这篇《旁听国际法庭审判红色高棉刽子手》，也正是他实践自己誓言的又一步。
　　在红色高棉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中，康克尤或许不算最为恶行昭彰者，但也够得上罪大恶极。我曾经见过德国之声配发的一张康克尤受审的照片。头发花白、穿着白衬衣和淡黄色夹克衫的康克尤，神情平静。看不出来，他对自己的罪行是否有过丝毫忏悔之心。他如果走在中国大街小巷或者美国的唐人街，看上去，与一个退休职工有什么区别吗？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丧尽天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

　　受审的康克尤。（DW图片）


　　旁听国际法庭审判红色高棉刽子手

　　余良

　　2009年11月28日上午9时，我来到距金边约四公里、与柬埔寨国防军军营毗邻的联合国审判红色高棉的国际法庭。
　　法庭外面的广场上，停泊着数十辆轿车，四、五辆大巴士和多辆摩托车。

　　本文作者余良在柬埔寨国际法庭门口的布告栏。

　　上百名穿着校服的青少年学生和十来位西方人排队准备进入法庭。
　　我和他们一样，先在左侧的窗口办理手续：登记身份、寄存我的照相机和手机（法庭内禁止拍照和通电话）、领取一张入门证。然后再到右侧大门排队，等待接受安检。
　　这一天，对恶名昭著的S21屠杀馆刽子手康克尤（Kaing Guek Eav）的审判已进入最后程序。二楼的法庭主会场上，一千多个座位已经坐满，只能从电视看现场直播的楼下约四十座位的小厅也已满座。与这小厅为邻的，是记者室。约三十名西方男女记者聚精会神地面对各自的电脑和现场直播情况紧张地工作。
　　我只好跟着几百名青少年学生、约二十多位西方人和一些高棉人，坐在法庭外面搭起的大棚下的椅子上看大屏幕电视现场直播。在这里，人们可免费饮用矿泉水。大棚的尽头，有售卖面包、熟食品、零食和饮料的摊档。
　　十多名包括法国、加拿大等国的西方记者和法庭的摄影记者、柬埔寨电视台记者，在周围向听众进行采访。

　　柬埔寨青少年学生排队进入国际法庭。

　　法庭上下还有许多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为听众解答问题。他们说，法庭每天都安排五百名中学生前来旁听，他们来自不同省份。他们都是自费而来。其目的是让下一代人了解柬埔寨有过红高棉统治的历史。
　　他们说，今年二月开庭时，还见到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记者，现在他们基本都不来了。而西方记者们是锲而不舍地一直到这里采访，随时向他们的国家发布消息。
　　他们还告诉我，国际法庭欢迎任何人，若知晓前红色高棉杀人的证据或线索，例如埋人的坑洞、死者殘骸等等，前来举报，国际法庭必会安排时间和人员，免费护送他们前往采证而不计路途遥远、道路艰难。
　　工作人员还指着法庭外右上方、有四、五个持枪的军人守卫着的一座平房建筑，对我说，那里囚禁着另外四个红色高棉大头目：前民柬国家主席乔森潘，前外长英萨利，前柬共副总书记农谢和前社会事务部长、英萨利的妻子英蒂迪。他们都已八十左右的高龄。四人被分开隔离，但每天可观看电视上的法庭现场直播。
　　现场还摆放许多供人们免费索取的小册子和其他印刷品，介绍有关国际法庭审判红色高棉的筹备工作、法律程序、康克尤的简历、七名法官、九名检控官、两名辩护律师和15名国内法律师的资历。
　　在上述法官、检控官和律师中，17位是柬埔寨人，其他人来自法国（四人）、新西兰、澳大利亚（两人）、美国、阿联酋、印度、贝林、英国、瑞典、德国和法属玛拉加斯卡。在上述32人中，八位是女性。
　　大法官由柬埔寨的尼嫩（Nil Nonn）担任。他早年考取越南胡志明市法律大学学士，并于1993年在马德望省担任大法官。他熟悉国际法和人权法。除了柬语，他还精通英语和越语。
　　电视上，主要是播送检控官谢莲（Chea leang）女士冗长的发言，偶尔也出现67岁、穿着半旧的淡蓝色囚服、沟壑的脸部遍布老人斑，眼睛大而无神的康克尤的画面。
　　每次开庭、休息和结束，都由尼嫩大法官起立宣布。
　　谢莲是法庭审判康克尤的主要检控官。她于1995年毕业于德国马丁路特大学法律系，96年开始其法庭审判部的工作，后期又在丹麦进修人权法、在日本参与关于国际犯罪法庭的判决。
　　上午10点30分暂时休庭，有90分钟休息。12时正，继续开庭。我这时可走上二楼主审法庭现场。
　　在这里，每个入场者必须再次接受严格安全检查，连和尚也不能例外。
　　开庭的钟声响起，隔着听众大厅的法庭拉开大布幕，隔着玻璃，可见法庭正中分两排端正坐着主审法官、检控官和律师共16人，下面左侧是多位检控官，右侧是两位辩护律师、记录员。康克尤坐在右侧最下面的被告席上，他的两旁各有一位看守他的警察，左侧的最下面，是为数大约十人的证人。
　　每个观众座位上，备有耳机，可即时收听法庭上的发言，分别有柬、英、法三种语言。在这一千多位观众中，绝大多数是高棉本地人，其次是西方人。
　　尼嫩大法官首先起立，宣布复庭。接着谢莲检控官起立，开始继续她上午的发言。
　　审判红色高棉的国际法庭自今年（2009年）2月17日开庭以来，谢莲检控官代表红色高棉统治时期受害的近两百万死者和全国人民，列数红色高棉统治三年多来各个时期的种种滔天大罪，例如用暴力和谎言驱赶城市人民到偏远山林自生自灭，强廹全国农民在极端恶劣环境下超負荷劳动且不顾病老残弱，让全国人民遭受饥饿、疾病的摧残，以清除阶级敌人为名大批屠杀无辜民众，有许多是整个家庭成员男女老少全被杀绝。采取的残酷手段包括活埋、投河投井、剌杀、砍头、枪毙等等；在其刚上台期间，把大量被怀疑投奔越南的民众集体杀害，当其下台期间，又把不再跟随其出逃的数以千计的民众就地杀害。导致全国各省市、乡村、山区甚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遍布人民的屍骨残骸。所有被害的民众，都是在毫无救援、无法反抗的境地，极端痛苦而死。所有这些，都是柬埔寨共产党对国家和人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谢莲说，康克尤作为柬埔寨共产党中央委员，得到柬共高层的信任，对被投进S21监狱的一万七千名民众，他有绝对权力、不受丝毫制约地向被捕者施加任何最殘暴的手段，包括挖眼睛、锯腿、身体倒吊淹水、电刑、剥指甲、刀剌孕妇腹部、夹切妇女乳头、枪击婴儿头颅……等等令人发指的酷刑。除因柬共迅速倒台，康克尤等人来不及杀害的几个人之外，所有被捕者无一例外遭受酷刑而死，他们中，有柬埔寨共产党自己的干部、军人、工人、医生、大量的农民及其子弟。
　　谢莲这最后几天的发言，是她几个月来发言的系统总结。为此，她和她的班子做了大量繁重的工作。她词锋犀利，声音清晰而洪亮。在义正词严地宣读她的起诉书中，她并不使用“红色高棉”这个字眼，而直接用“柬埔寨共产党”加以控诉。多少个月来，她每天连续多个钟头发言，保持精神饱满、毫无疲态，深深打动了听众和法官。
　　在这之前，许多柬埔寨农民和信奉伊斯兰教的占人也纷纷上庭作证。法庭上还有一位重要证人，他就是S21屠杀馆最后死里逃生的七十多岁的Chum Mey。他的十个足趾甲至今仍残缺不全，两耳重听，有些畸形，因为双耳受过电刑。
　　但是，审判过程并不顺利，康克尤的两位辩护律师、国际著名的法国律师Francois Roux和柬埔寨人Kar Savuth认为，证人们的发言有矛盾、重复、语无伦次等等，有些证词属于道听途说，或不能准确回答他们的提问等等，法官不能以此作准。
　　对此，尼嫩大法官发言，提醒两位辩护律师说，柬埔寨农民基本是文盲或半文盲，没有法律常识，他们只会用朴素语言平铺直述，故不能全部推翻他们的证词。
　　两位律师又认为，法律不能为任何舆论所左右，而必须要有充足的物证。
　　为了取得令人信服的证据，各地不同的证人、法官、检控官陪同辩护律师到了许多不同地区，去挖掘大量死者残骸，经过科学验证，证明死者死于红色高棉统治的年份，属于严重外伤或折磨等等非正常死亡。
　　辩护律师又提出，无论如何，康克尤只是个执行命令者，他不能违抗上级的指令。否则，他也必然自身难保。

　　柬埔寨青少年学生离开国际法庭。

　　但是在大量有关康克尤操有对被害者全部屠杀大权、可以对被害者采取任何屠杀手段、自始至终自行策划、自行处理并得到柬共中央绝对信任的证据后，律师们终于无话可说。
　　康克尤也承认了大部分罪名，并在电视向全国人民道歉。这也是为什么审判一个康克尤花了整整九个多月的原因。
　　最后，谢莲检控官要求法官判处被告康克尤四十年徒刑。
　　但是，对康克尤的判刑要等到明年一月。
　　据说，下一个受审者——原柬共外交部长英萨利要等到2011年才开庭审理。如果以此时间类推，则全部结束对五个仅存的红高棉最高头目的审判要拖到2017年。那么，肯定有人因年老死去而逃过这场世纪大审判。
　　（作者原注：本文写于2009年底。2010年初，国际法庭判处康克尤35年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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