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欧返回后，与振华大学的合作仿佛逐渐进入了实质性阶段。之所以说“实质”，是因为双方的接触越来越多了起来。过去一个月内，振华有一个校长助理，已经来过宝成2次了，石溪和老冯也去过大学3次，甚至邱董有一次也跟着，一起跟一位副校长见了个面。同时，之所以加上“仿佛”二字，又是因为那些接触，在石溪眼中，并没有什么信息含量。甚至，双方没有一次会面是坐在会议室里，沟通相互的需求、合作模式、近期计划、项目方案，所有的接触，都是在各种各样的饭桌上。

这一个月，围绕此事，石溪去过泰国菜馆子1次、粤菜馆子2次、淮扬菜馆子1次，还有1次西餐自助。石溪看着老冯和邱董边大快朵颐，边跟大学的这个或是那个领导高谈阔论，相谈甚欢，她觉得深深地困惑。她搞不明白，一个学术界和工业界的正常合作，何以会迅速成为这些人称兄道弟的机会。她更不明白，昨天还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在今天的饭桌上，就觥筹交错地成为相逢恨晚的知己了。

在邱董和副校长都参加的那次饭局上，副校长听到石溪的背景，赞许有加，对邱董说：“邱董麾下能有石溪这样的高级人才相助，可见我们邱董的魅力和宝成的实力。” 石溪哭笑不得地听着这样的对话，感觉到极度荒谬和不合情理，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就像在哈哈镜里面，变形、模糊。加盟宝成一个多月了，宝成上下，还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的特长在那里。她不过是名校和海归这两个标签的代言人而已，什么高级人才？到底高级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来。

她记忆里头，初入Beck不久，在对业界一无所知的时候，聊起来接下来工作的定位，Larry很肯定地说：“我认为，你的知识背景和理论功底会让你在项目最前端、不确定性最强的时候，迅速找到最优的答案。你的工作，带来的影响可能是一个3千万的项目，最终2千万就能顺利交付。我不认为你会享受项目后期的工作，因为那些多是常规的东西，做好或不好，差别可能不过几千或几百的造价，而且即便出差错也不难纠正。” 后来的事实证明，Larry的判断是准确的，石溪的特长在项目中被充分发挥。她非常享受在Beck做过的每一个项目。而在宝成，她被一次一次的沮丧侵蚀着。

今天，又一次，在大学附近一家饭店，邱董和石溪坐等学校来人的时候，闲聊着。

邱董：“石溪啊，这个合作项目，做得不错。看起来人家高校看到宝成有了你加入，才热情很多啊。”

石溪：“每个人个体都微不足道，宝成的力量应该是作为一个团队体现出来的。”

邱董：“我跟你说吧，你介入这件事前呢，这所大学对我们其实不太热情的。我估计他们也要挑有名气的企业合作，毕竟人家大学名气也大嘛。这不你一来，他们看我们的眼光就不一样了。”

石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感到不舒服，只能略笑一下，心里头暗自祷告学校的人赶紧出现。

门开了，副校长和校长助理走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位头发有些斑白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一些说不出的、跟另两位不太合拍的僵硬感。不过，能看出来的是，他也在努力地做出笑容，试图与这屋子里头其乐融融的气氛合拍。大家热情地打招呼，寒喧。

石溪盯着那位中年男人看了几秒钟，瞬间脸上现出惊喜：“王老师，您也来了。”

那位被称作王老师的看到面前这位年轻的女子，愣了一下，就立刻满脸挂满了笑：“石溪，是你啊。”

其他人意外地看着这两人。

王老师扭头对副校长说：“石溪是北大我们系本科毕业的，当年的毕业论文是我指导的。”

石溪随后对邱董说：“当年王老师指导我做论文，是亲自手把手带我的呢。其他的同学在跟着博士生或是硕士生打下手的时候，王老师几乎每天都会跟我讨论研究计划，还亲自教我做一些试验，所以当时我真是很运气。”

副校长：“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我们王教授前年刚刚拿到杰青，明年也打算试试院士。所以，王教授的学生也是很出色啊。”

邱董：“我就说嘛，这个石溪能力这么出众，难道是娘胎里带的？你看，今儿我算是知道了。王教授，一会儿一定要向你敬酒，感谢你培养了这么好的学生。”

相互恭维着，大家在诺大的饭桌旁坐了下来。

饭过大半，酒也喝了。副校长说：“宝成的实力我们了解了，宝成的诚意也没得说，我看，咱们两家合作的事情，可以定下来了。”

邱董：“好哇。贵校有几个国家级研究中心，跟宝成的业务领域都很重叠，我们的合作，可否在这几个国家级中心的基础上开始？”

副校长给助理使了个眼色，然后说：“当然可以考虑啊。王教授这次来上海，就是跟振华讨论其中一个国家级中心的发展的。那个中心啊，是一个中心，两处挂牌，我们振华挂一块，目前暂时我牵着头，另一块挂到了北大，是王教授在牵头。”

副校长在说话的时候，助理快速低头在手机上输入了什么。这一幕，被邱董看到了眼里。

副校长手机响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说：“抱歉抱歉，学校有急事，王教授和我都得走。具体合作方式让我们校长助理跟您细说。邱董，你尽管放心，这事全部谈成后，咱们的签约仪式全部由振华大学操办，到时候副部长以上的官员，还有那些院士们，请三五个过来助兴是没有问题的，绝对没有问题的。”

话毕，副校长和王教授匆匆离去。当然，王教授没有忘记，把自己手机号码留给了石溪，嘱咐石溪保持联系。

人少了，助理建议坐在包间的沙发上继续商议。

三人坐下后，助理说：“咱们两家也接洽了快半年了，终于走到今天，对咱们都不容易，可见咱们双方对这个合作都是诚心诚意的。”

邱董：“是啊，这个发展方向，在中国，属于朝阳行业，宝成有信心有能力大干一场。而大干呢，当然离不开贵校的支持。我们宝成相信，这将会是个互惠互利的合作。”

又寒暄几句之后，助理问：“那么我想了解一下，邱董对我们有什么具体的期望呢？”

邱董：“贵校去年拿到一个国家级饮用水微污染预防与控制研究中心的牌子，我想，咱们的合作，可不可以从这个点开始呢？”

邱董说完，眼睛沉稳地盯着助理。

助理：“您觉得可以怎么开始呢？”

邱董边扫手机，边说：“比如，那个国家级研究中心的牌子，能不能宝成作为分中心也挂一块？”

助理不言。

邱董继续：“当然，你们是主要进行基础研究，而我们可以作为转化基地嘛。”

助理想了一下，说：“邱董，咱们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就有话直说了，好吧。”

邱董点了点头。

助理看了石溪一眼，有些犹豫。

邱董：“无碍，请您有话直说。”

助理：“我们学校有规定，国家级研究中心的牌子原则上不外走。当然，对于非常有实力的企业，比如去年跟我们合作的大力神集团，市值千亿，是可以挂一块分中心的牌子，只是，挂牌费要3千万。这个3千万，是去年的价格，今年的价格我还要回去查一下。”

邱董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助理的意思。他问对方：“看来学校对于跟企业合作是驾轻就熟了啊。那么，学校以往还有什么合作方式呢？”

助理：“如果不挂国家级研究中心的牌子的话，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学校跟企业共建研发中心，挂牌的名称格式是振华大学xx企业xx领域研究中心。如果宝成愿意选择这样方式的话，我们的牌子就是振华大学宝成集团微污染研究中心。两块牌，我们挂一块，宝成挂一块。“

邱董：“那费用呢？”

助理：“这个就便宜多了，挂牌费1千5百万就可以了。”

石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请问这个费用的依据是什么呢？是不是企业根据自己的研发需求，做一个1千5百万的项目预算，作为横向课题委托给大学来做呢？”

助理和邱董同时笑了起来。

邱董不语，给助理使了个颜色。助理解释：“这个挂牌费跟项目无关。如果企业有实际需求，希望大学协助解决的话，就按照横向课题方式另行预算。”

石溪呆住了，她也迅速明白了。原来，高校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声誉，通过这样的方式打包卖了出去，把声誉转为实实在在的金钱了。而企业，也因此获得了名声和社会的认可，为接下来拿到项目做广告。

石溪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正在进行着一场不可为人道的交易。她决定不再发问，她继续听助理的介绍。

助理：“最后一类合作，就是企业与我们大学的院系的合作。比如，宝成如果与振华大学工程学院合作，那么就挂牌为振华大学工程学院宝成集团微污染研究中心。两块牌，工程院挂一块，宝成挂一块。费用是800万。”

邱董：“付款方式呢？”

助理：“如果企业选择一次性支付，以上费用可以一次性打个8折。当然，也可以选择分期，最长10年付清。”

邱董沉吟不语。

助理继续：“这次合作成功后，如果宝成集团有场合上的需要，振华大学会无偿派送知名教授、院士等人物来宝成配合。当然，院系级别的合作里，振华派的人，最高只能到院长级别，如果需要到校领导级别，则按照个案另行商议。”

石溪的神经受不住了。她借口去洗手间，快步走了出来。那个华丽的包间肮脏得令人窒息。振华大学，985名校之一，居然用这种方式敛财，她觉得恶心，非常恶心。她又一次想起来跟Larry一起在西北和Jeff的初次见面。她喜欢那样的交流和那样干干净净的感觉。

回南京的路上，邱董告诉石溪，他打算跟大学的高等技术研究学院合作，采用十年分期付款的方式。如果什么时候觉得这个牌子没什么用就他妈的不给他们钱了。

两周后，宝成集团与振华大学共建某研究院的新闻发于各大报端，所用词语，多是石溪所措。同一天，振华与宝成的签约仪式，在振华大学一座新建的大楼里举行。石溪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条线，她称病跟邱董请假，因此没有出席。不过，她仍然按时把给邱董的发言稿写好，并且跟振华大学礼仪公司把仪式相关的细节敲定了。

签约仪式举行那天，石溪在自己的公寓，看着电视新闻上的画面，她想起一周前，每每伏案，措辞种种时，都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是罪恶感。这样一家企业，她要用最专业的语言来包装之，然后与百年前曾经领导中国新文化新思想、但是百年后却在出卖牌子的大学联合，制造广告效应，以骗得这个国家原本就不足的资源。归国未久，她觉得自己却已经从一年多前追求专业的精准和智力的满足，堕落到与他们同流合污。她感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角色转变，她感到污秽和在污秽中前行的疲累。

关上电视，打开电脑，她需要寻找解毒剂，去缓解她心里的焦躁、恶心、和无力感。她找到了一首很短的诗，语句简单，但音律和谐。一遍一遍地读着这些字句，此刻，这里是她唯一的去处。

In thy nature is beauty

in thy nature is earth

in thy nature i find my worth

in thy nature is peace

in thy nature i find myself

in thy nature every lasting greens

in thy nature there is more to be seen

in thy nature a beauty untold

in thy nature everything is worth more than g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