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西面圍牆外的河對岸那時是一條窄而長的泥路。最窄的地方兩人並排走都覺得侷促。路東面是那條河,西面緊挨路邊拉着鐵絲網,鐵絲網裡面從前聽說是解放軍的打靶場,但我從未看到裡面有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好像也沒有聽到過槍聲。小時候隔着鐵絲網曾經看到過裡面有豬圈,也看到過穿着綠色衛生衫挽起袖子腰上繫着圍裙的解放軍飼養員在那裡給拱來拱去發着“哼哼”聲的豬們餵飼料。但後來那豬圈變成了廢棄的殘垣斷壁,豬大概也都變成了一塊塊給人大快朵頤的紅燒肉,那裡面變成了一片荒涼不見人影的空地,地面凹凸不平,長滿高高低低的荒草,我日後去圓明園遊玩時還曾不期然倏忽聯想到那裡的景象。 那條河邊小路平日裡人跡稀少,十分幽靜。江南雨水多,雨天沿着小路走,聽着頭頂上雨水淅淅瀝瀝落在傘面上,邊呼吸着清新濕潤空氣里的負氧離子,邊一路看密集的雨線在河面上擊出許許多多的小圈,是頗讓人流連和懷念的情景。 但天黑之後那小路就很陰森恐怖,兩里來長的一條路黑魆魆的只有一兩盞昏暗路燈,相隔很遠吊在鐵絲網邊上的木電線杆上。我讀小學時曾有一次天黑後從那裡走過的經歷,夜色籠罩之中遠看那昏黃路燈好像一簇鬼火。一路沒有行人,從鐵絲網邊荒草里發出的蟲鳴聲與河邊蛙叫聲此起彼伏。我一路加緊腳步連走帶跑,心臟仿佛要從嗓子裡跳出來,“咚咚咚咚”聽得見自己心跳聲,感覺那路漫長無際沒完沒了。 後來那小路上還出過一次人命。大約七十年代前期一個女聾啞人在那河邊小路上遇上歹徒被殺害了。被殺害的女子與我住在同一個復旦家屬宿舍里,兒時在宿舍里經常遇見。鄰居們聽說她被害都十分震驚。那段時間那個女子的臉龐常在眼前出現,活生生一個人,年紀輕輕忽然就沒有了,而且是那樣毫無預兆地死於非命,那事兒對於兒時自己內心的衝擊是難以忘記的。 河邊小路在河道沿着復旦後牆轉彎處分叉,一條沿河通向國定路橋那裡去;另一條繼續向前延伸,小路盡頭是一條鐵路,鐵路前面是一個重型起重機廠的圍牆。那條鐵路東西向,向西通到江灣那裡去,向東通往五角場方向。雖說地處偏僻貌不驚人,但據說那條鐵路是中國最早的鐵路(大概是淞滬鐵路之一段),英國人修的。偶爾有拖着長長一溜貨車廂的列車在上面緩緩駛過,有時也有噴着白色蒸汽的火車頭鳴着汽笛單獨行駛。但大多時候沒有火車,兩條鐵軌靜靜地從兩邊延伸到遠方。我對於那鐵路最早的記憶是兒時有一回隨父親去江灣,回家時就是順着那鐵路走的。父親和我踩着鐵軌中間的枕木往回走,太陽從背後將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投射在前面鐵道上,父親將手背到背後走,我學樣也將手背到背後。父親便笑說:小孩子老嘎(老氣橫秋意思)。那時我應該還未上小學,可是那情景卻記得格外真切。後來上小學時我自己也去過鐵路那裡不少回。那時候一度小夥伴們搜集兒卵石玩,大傢伙兒都只找到些小而醜陋的兒卵石。我卻知道鐵軌那裡從鋪墊鐵軌的石子裡能找到大個兒的兒卵石。我從那裡撿了不少帶回去,小夥伴們看到我的兒卵石不僅塊大而且形狀圓潤光滑,垂涎欲滴,緊纏着追問哪裡找到的,那使本人頗覺得意。 此外,小學四五年級時,還去鐵軌那裡撿過廢鋼鐵。當初撿廢鋼鐵也是一項廣泛開展的運動,屬於備戰備荒為人民之一環。自從蘇聯老大哥變成“蘇修”之後,中蘇關係惡化,還在烏蘇里江珍寶島那裡打了幾仗。為了防備蘇修侵略,準備世界大戰,為了“高築牆廣積糧不稱霸”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當時一方面到處挖戰壕,一方面大撿廢鋼鐵。復旦大學裡那時就修了不少戰壕,比《地道戰》裡的地道更考究,是澆注了水泥的,頂上有蓋板。復旦小學和復旦家屬宿舍里的卻很簡陋,就是在泥地上挖出一條條溝,挖出的泥土壘在溝邊上。挖完之後蘇修老也不來進攻,那些戰壕廢棄不用,時間長了積了膝蓋深的雨水,冬天上面還如烏蘇里江似地結了一層冰。再有就是撿廢鋼鐵,老師動員我們說:多撿到一塊廢鋼鐵就能多造出一顆射向蘇修的子彈。於是大家為了多造子彈到處尋找廢鋼鐵,但僧多粥少,很快就撿不到了。可是有一回發現那條鐵路邊卻沿着鐵軌堆放了許多廢鋼鐵,估計是列車拉來將那裡作為臨時堆放地的。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從那裡撿走——“挪走”可能更準確——的廢鋼鐵大概能造出一百顆子彈吧。 80年代時去單位上班,數年之中幾乎每日經過上述河邊小路和鐵軌。那時河水泛黑已遠不如兒時看到的清爽,河裡已無法行船。退潮時河道變得十分狹窄,兩邊露出很多黑色的淤泥。83或84年時復旦西北角外的河道那裡曾被疏浚過一次,河岸斜坡上鋪設了一些大石塊,面貌改善不少。但不久又疏於管理,石塊的縫隙之間長出野草,到後來更有野火燒不盡的勢頭了。小路分叉處那裡,夾在鐵路與復旦後牆外的河道之間是一片田地,春天開滿黃燦燦的油菜花煞是好看。我從那裡經過時數次看到年輕男女坐在那裡摟摟抱抱談情說愛。八十年代時上海對於戀愛男女而言是個尷尬而不方便的時代,那時住房侷促狹窄,在家沒有單獨相處的空間,外面除了電影院也無太多地方可去。人民公園虹口公園之類總是人滿為患,每一株小樹後面都被戀愛男女占領,地上鋪張報紙或手絹席地而坐,情到深處情不自禁相擁想抱,背對外面無視來來往往的行人。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上述河邊油菜地對於熱戀男女而言實可算是難得的理想清淨之地,即便不似莫言的紅高粱地般可以肆無忌憚忘乎所以,相擁想抱互表愛慕之情是沒有什麼大礙的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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