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夜長長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第一天我一口氣走了八十里路,到了黃陵縣城,一點東西都沒吃,肚子餓得很厲害。經過一家食堂的時候,我看到裡面的人在炸油條。那時已經是農曆的十一月份,我身上穿着一套破舊的上衣,我把衣服脫下來捧上去說:“我快餓死了,能不能換兩根油條?”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兩手把我脖子一卡拉出門外,說:“小子,你看看這是什麼字,這是他媽的你要飯的地方嗎?”我抬頭看去,上面寫的是“國營食堂”。(一九九六年我回陝北探家的時專門到那鋪子去了一趟。還是一家飯館,但當年的國營食堂改成私人承包了。)
從飯店裡被攆出來,我看到一輛拉煤的軍車,一個戴領章帽徽的人從車上走下來。從小就聽說解放軍如何如何好,我走過去撲通跪在人家面前,抱着他的腿說:“解放軍叔叔,我快餓死了,你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吧。”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低頭乞求,對方沒有一點反應。抬頭一看,原來街上走過幾個漂亮姑娘,解放軍叔叔正盯着姑娘看呢,根本沒聽我說什麼。這次要飯也失敗了。
晚上我挨到了客運站,這時我的頭腦還是清醒的,我必須到車站,跟着車的方向走,才不至於迷失回家的路。我已經死了要飯的心了,飢腸轆轆地躺在車站的門口過道,渾身凍得直哆嗦。
很晚很晚了,聽到一個聲音問:“娃娃你怎麼了?怎麼睡在這兒?”我睜開眼睛對蹲在跟前的老頭說:“我快餓死了。”他嘆了一口氣,“你跟我走吧。”
老頭是個石匠,六十來歲,顯然是剛乾活回來,口裡叼個旱煙鍋,手上裂着很多口子。到了他住的地方,他手都沒洗就秤了一斤面,給我做了一大碗揪面片。我連面帶湯全部給他吃得乾乾淨淨。聊了一會天,我就在老人的鋪上睡着了。第二天天亮,老頭交給我一張到延安的車票,又塞給我五塊錢。我知道他干一天活才掙一塊五毛,這一下子就花了他十三塊六毛!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麼禮貌,居然連老人的名字都沒問就上路了,現在想起來真後悔。
黃陵到延安那一多公里坐公車半天功夫就到了。到了延安是下午,我咬咬牙吃了個五分錢的羊皮,另加七個餃子,兩分錢一個,一共花了一毛九分。記得父親去世之前很久,咱們家就沒吃過餃子。當天晚上睡在延安車站門口,第二天早上天不亮,聽到汽車發 的聲音我就醒了,起來就朝老家的方向走。
大概走了二十來里路,天亮了,我看到路邊有輛老解放牌,一個駕駛員正站在車保險槓上修車,旁邊放一個桶。我那時也不知道車上是否要水,提起桶就給人家去找水。
從一里地外的水溝把水往回提的時候我心裡還想他會不會要下這桶水?能不能帶我一段?那司機頭都沒抬,把水接過去,倒在水箱裡,又把桶遞給我。這下我心裡高興極了,又給他提了一趟水。水提回來,車也發起來了,他也不問我到哪去,就說了一個字:“走。”我顛顛地正準備到人家駕駛室里就座,只聽他說:“去去去,後邊去。”
後來想起來,那時候我身上的味大得不得了,人家肯定是嫌我髒。不過,管它前邊後邊,那時候我人生值得喜悅的事情不多,那是我最喜樂的一次了。
這一截路不得了啊,從延安到綏德至少有二 七十公里,當天晚上就到了。到了綏德離我們家還有九十五公里路,這對我來講已經是勝利在望了。我沒捨得再用那四塊多錢,心想怎麼也得把它帶回家交給母親。空着肚子就睡在綏德的長途汽車站。鞋已經沒有腳後跟了,我把錢塞在鞋子裡面就躺下了。
半夜感覺屁股被人梆梆踢了兩腳,踢我的人還直接給了我個名字:“小偷,你在這幹嘛?我們是民兵小分隊。”
我說:“你看到我在幹嘛?”
“你他媽還嘴硬!走!”
小分隊把我押到車站警衛室,裡面有個老頭正就着一個廢汽油箱燒炭烤火。他們把我交給那老頭,扔下一句“明天再來收拾你”,就繼續巡邏去了。
我哭哭啼啼給那老頭講我的經歷,我那時也有心計,想用我悲慘的經歷打老頭,把我給放了。老頭聽了半天,站起來,一聲不哼,從外邊把門一鎖,走了。我想他一定是煩我嘮叨。沒想到過一會他又回來了,從懷裡掏出兩個大紅薯放在炭火上。等紅薯烤好了,他把紅薯塞我手上,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娃娃,把這紅薯吃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他們明天要把你帶到採石場採石,那是無限期的,什麼時候他們高興才能放你。你快回家,當兵找你的出路去。大不了他們明天來把我打一頓。”哎呀,雖然黃陵城裡要飯難,但這一路上,好人真不少!
回到家裡,親人久別重逢,免不了一番大哭。那些年咱一家人為了吃上飯各奔東西,家裡任何兩個人碰面都是哭,先哭一陣子再說話。離別難,相見更難啊!
母親不同意我當兵。她不同意是有理由的,當年父親病中要輸血,我們付不起那個錢,就在我哥哥、姐姐身上抽。在我大哥身上抽得最多,實際上他的身體已經垮了。父親去世以後,所有的重擔又都落在我大哥一人身上,母親是心疼大哥。
可我去意已定,我當時衝着哭哭啼啼的母親喊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來都很痛苦。我對母親說:“你既然沒有能力安排我上學,就證明你沒有能力安排我的人生,那我就自己安排。”最後,還是母親讓步了。
當兵三年對我的人生影響比較大。首先讓我認識到了外面有別於老家、有別於民工群體的世界,多了一個認識問題的角度,或者說,認識問題的過程和氛圍和以前不一樣了。而我也從最初只是希望能有一口好的吃,到奢望部隊能不能安排個工作?然而,那個年代對農村制度的歧視是公開的、明顯的,農村兵從來都是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終於接到了復原命令,所謂“復原”,就是回老家種地。我是站着聽到這個消息的,聽到消息後一下子就蹲下了,一蹲下鼻子流了好多血。人在希望突然幻滅時,會引起一些你意想不到的生理反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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