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8日-2019年1月5日，我實現了期待已久的研究計劃，完成了對意大利中北部的羅馬帝國、基督教和Renaissance/ㄌㄨㄋㄧㄙㄢㄙ/（狹隘譯法）文藝復興的實地考察，本文隨記對幾個重要的羅馬帝國遺蹟的旅行感想。還有一些零散的收穫記述在相關的譯註論文中。

【一】2018年12月21日，我們兩人開車從Milan/(意大利語Milano) ㄇㄧㄌㄚㄋㄛ/米蘭來到羅馬帝國第三大的角斗競技場Arena di Verona/ㄨㄟㄌㄛㄋㄚ/維羅納。與羅馬的早已被廢棄不用的巨大競技場Colosseum[1]相比，這個相對簡單的競技場至今還用於演唱會等，是古代政治權威、大眾娛樂和社會動員的實地範例。雖然殘忍，後期角鬥士的訓練越來越類似今天的職業體育選手，競技也更具表演性質，有時連皇帝也躍躍欲試，上場一搏[2]。夕陽之下，佇立在遊人稀落的競技場，我不由得聯想到在莫斯科紅場和北京天安門廣場上上演的各種政治運動，以及自己曾經置身其中的從1976年“慶祝粉粹四人幫”、“擁護英明領袖華主席”、到1989年6月日本大阪中之島公園抗議集會[3]、2003-05年硅谷/舊金山的反戰抗議遊行[4]、甚至2016年Navy-Marine Corp Memorial Stadium美式足球賽場等大眾動員現場，仿佛自己也身臨其境，回到羅馬帝國時代。

基督教的人道精神確實提升了羅馬帝國的文明。在西羅馬帝國末期Honorius/ㄏㄛㄋㄛㄌㄧㄨㄙ/霍諾里烏斯皇帝（他的大本營-首都已經不在羅馬）治下，雖然已經遭到基督徒等譴責，羅馬人仍然繼續觀賞角斗，每年有幾百人或幾千人由此被屠殺。終於，一個來自亞洲的教徒Telemachus/(這是希臘史詩中那個智勇雙全的主角Odysseus/ㄛㄉㄧㄙㄜㄨㄙ/奧德修斯的兒子的名字，按希臘語詞源)ㄊㄜㄌㄜ ㄇㄚㄎㄨㄙ/忒勒瑪科斯奮不顧身跳進競技場制止殘殺，打斷了羅馬觀眾的狂熱雅興，被亂石砸死。但瘋狂的人群冷靜下來後，認識到他是真正的勇士。ㄏㄛㄋㄛㄌㄧㄨㄙ由此立法，禁止以人的犧牲為娛樂。Gibbon/ㄍㄧㄅㄛㄣ/吉本打抱不平到：“沒有任何教會，也沒有任何教壇為這位為人類犧牲的信徒立碑紀念”。[5]

除了自覺自愿向命運挑戰的ㄊㄜㄌㄜ ㄇㄚㄎㄨㄙ，無論是被投入競技場的角鬥士，還是狂熱的觀眾，甚至自以為主導演出角斗的教練、操生死大權的皇帝，其實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劇場的演員。我不由得慶幸自己經歷過真實的人生，享有生命與自由的祝福，能夠平靜地回省、研究歷史，隱約聽到那遙遠悠揚的笛聲。

【二】2018年12月23日，我們兩人開車從Venice/意大利語Venezia/（按本地語Venesia, Venexia）ヴェネツィア/ㄨㄟㄋㄜㄒㄧㄚ/威尼斯到達Ravenna/ㄌㄚㄨㄣㄋㄚ/拉韋納。這個現在只有十幾萬人口的城市因為豐富的政治、宗教歷史，擁有聯合國科教文機構認定的8個世界文化遺產（還不算Dante/ㄉㄢㄊㄜ/但丁的墓地）。ㄌㄚㄨㄣㄋㄚ是（西）羅馬帝國滅亡時的首都，又是後來被東羅馬（拉丁語Byzantium/ㄅㄧㄗㄢㄊㄧㄨㄇ/拜占庭）帝國收復後在意大利半島設立的大本營，從藝術史的角度，以Basilica of San Vitale/聖ㄨㄧㄊㄚㄌㄜ教堂[6]的這副“（拉丁語）Justinianus/ㄐㄚㄙㄊㄧㄋㄧㄢㄨㄙ/查士丁尼皇帝與他的隨從”最為著名，典型體現了武士、文官（紫色旗袍）和教士們輔佐皇帝治理國家的政教合一體制。與這幅畫齊名的還有ㄐㄚㄙㄊㄧㄋㄧㄢㄨㄙ的著名的妻子Theodora/ㄊㄜㄛㄉㄛㄌㄚ/狄奧多拉皇后與隨從的壁畫，她的頭部光環和紫色衣袍印證了這名出身於下層舞女的“共治皇帝”的神權（被東正教封聖）兼皇權的地位。

但ㄌㄚㄨㄣㄋㄚ的複雜歷史更體現在Basilica of Sant'Apollinare Nuovo/聖ㄆㄛㄌㄧㄋㄚㄌㄜ新ㄅㄚ ㄙㄌㄧㄎㄚ（長方形的）的被塗改過仍然可見原作Arianism/(源自大主教Arius)ㄚㄌㄧㄨㄙ/阿利烏教派痕跡的壁畫。這些壁畫的宗教/政治糾紛的歷史值得一本書的篇幅來記述，最主要的表現是：除了ㄅㄧㄗㄢㄊㄧㄨㄇ基調，左壁的三個來朝拜聖嬰的magi/ㄇㄚㄐㄧ,還有名字：Balthasar、Melchior、Gaspar，與後來的普世教會和新教描寫的為基督帶來神聖正統性的“東方三博士”形象大為不同。應該說，這裡的形象更接近原型[7]，因為我們今天所接受的主要通過英文傳播的基督教，已經完全歐化/西化，忘記了亞洲/東方的來源。只有念念不忘神秘東方的Spengler/ㄙㄆㄣㄍㄌㄜㄦ/斯賓格勒獨創性 地用ㄇㄚㄐㄧ來統括發源於中東地域的猶太-基督-伊斯蘭的單一神教，並指出其許多特徵，如“Spinoza/ㄙㄆㄧㄋㄛㄗㄚ/斯賓諾莎稱ㄇㄚㄐㄧ冥想為intellectual love of God對神的智識性熱愛，而稱與他同時代 在亞洲的Sufists/ㄙㄨㄈㄧ/蘇菲教徒為extinction in God在神中的絕種”[8]。從這一副畫可見在意大利半島仍然保持亞洲/東方歷史、正統性和藝術風格的ㄌㄚㄨㄣㄋㄚ的重要意義。

【三】除了8個世界文化遺址和Dante/ㄉㄢㄊㄜ的墓地，ㄌㄚㄨㄣㄋㄚ還有一條小河更為著名：Rubicon/(按拉丁語Rubicō譯為)ㄌㄨㄅㄧㄎㄛ/盧比孔河。2018年12月24日，我們兩人開車來到河邊，特意沿着小河尋找當年的痕跡，然後，按照新的格言，來到羅馬帝國遺址，就要像Caesar/ㄎㄚㄜㄙㄚㄦ/凱撒那樣，cross Rubicon/跨過ㄌㄨㄅㄧㄎㄛ！

【四】聖誕前夜，我們兩人開車跨越ㄌㄨㄅㄧㄎㄛ河後，來到只有3萬多人口的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微型共和國Repubblica di San Marino/聖ㄇㄚㄌㄧㄋㄛ/馬力諾。自從 13世紀以來，聖ㄇㄚㄌㄧㄋㄛ的統治權就被轉交給定期選舉的大議會（60名成員，相當於羅馬元老院），由大議會每半年選出兩名Capitani reggenti/執政官行使國家權力，直至現在。這種短期、定期選舉產生的互相制衡的雙執政官制度直接來自於共和羅馬時代的雙執政官consul/ㄎㄨㄥㄙㄨㄦ制度。我們專程來到偏僻的聖ㄇㄚㄌㄧㄋㄛ的目的，就是為了親眼見證古代羅馬共和的現代活標本。

開車直達旅館，辦理手續後，我們急迫地問如何進入聖ㄇㄚㄌㄧㄋㄛ參觀。店員告訴我們：這裡就是聖ㄇㄚㄌㄧㄋㄛ，因為它與意大利沒有任何邊界標誌。想得到“進入主權國家聖ㄇㄚㄌㄧㄋㄛ”的證明，就是在護照上蓋一個“到此一游”的旅遊紀念章。人類歷史上多少悲劇就是在國家邊界（特別是人造高牆邊）發生的，而聖ㄇㄚㄌㄧㄋㄛ提供了人類政治理性的範例。除了明智、幸運地處理好與羅馬教廷、意大利以及歐洲各方政治力量的關係外，聖ㄇㄚㄌㄧㄋㄛ內部的共和民主、多黨平衡體制，加上類似瑞士那樣的天然高山地理，幫助了它得以保持着今天為止的政治獨立。因為是聖誕節，大議會建築向公眾、遊客開放。除了兩、三個工作人員，只有一個身着艷麗衛兵服飾的退休義務老者，和我們兩人參觀者。這個主權共和國的最高權力機構的會議廳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館（插圖）。理性的烏托邦真實地存在着。自然地，聖ㄇㄚㄌㄧㄋㄛ的經濟（貨幣和日常用品）離不開意大利和歐盟。我們離開聖ㄇㄚㄌㄧㄋㄛ時，才注意到一座掛着意大利旗子的不起眼的建築物：象徵國家主權的大使館。這是聖ㄇㄚㄌㄧㄋㄛ境內唯一的大使館，包括中國在內的駐聖ㄇㄚㄌㄧㄋㄛ大使都是由駐意大利大使兼任的。

【五】我們兩人2018年12月31日在Rome Forum/羅馬廣場內、2019年1月1日在鄰接的Capitoline/（按拉丁語Capitōlīnus）ㄎㄚㄆㄧㄊㄛㄌㄧㄋㄨㄙ/卡比托利歐山坡藝術館內和Trajan/ (拉丁語Trajanus或Traianus)/（按拉丁語發音的日譯）トラヤヌス/ㄊㄌㄚㄧㄚㄋㄨㄙ/圖拉真廣場這一帶羅馬歷史上的政治和宗教中心信步沉思，達到了這次期待許久的意大利之行考察的主要目的。作為一個高能物理專業的學生，我在中國的大學期間通過《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就接受了具備理性、啟蒙特質的西方文明，把希臘羅馬認作自己的“精神家園”（Hegel[ˈheːɡl̩]/ㄏㄜㄍㄦ/黑格爾語）；在日本讀研究生期間又接受過基督教再洗禮派（Mennonites/ㄇㄣㄋㄨㄥ/門諾教派）的洗禮，學會了不以膚色、語言、種族、宗教、甚至政治觀點等來識別或認同社會與人群。這裡兩千年前發生的歷史比在（我生長過的）中國、（學習和工作過的）日本或（生活在的）美國發生過的事件對我的精神生活更具有深遠的影響。插圖是羅馬廣場內保存得最好的侍奉被封神的Antoninus/（拉丁語Antonini）ㄢㄊㄛㄋㄧㄋㄧ/安托尼努斯皇帝（161年死去）和 Faustina/（拉丁語Faustinae）ㄈㄚㄨㄙㄊㄧㄋㄚㄜ/法烏斯提那皇后（141年死去）的寺廟。它之所以還保存得不錯，是因為後來被轉用成普世教會的教堂，至今還在使用（圓柱後面的建築物頂上有十字架）。ㄎㄚㄆㄧㄊㄛㄌㄧㄋㄨㄙ山坡藝術館東館實際上是羅馬試圖在希臘神話的基礎上建立正式帝國宗教的寺廟遺址。從此正好俯視東面的羅馬廣場（新年元旦關閉，沒有遊客。見插圖），是激發關於羅馬帝國興亡的胸懷的最佳視點。由國家政治權力直接設立宗教、由國家元首直接充當神祇的便宜做法在羅馬的失敗，對於西方文明而言，焉知非福？

荒廢的羅馬廣場邊聳立的教堂，隨時提醒着基督教對羅馬帝國的繼承、保持，不用提Vatican/ㄨㄚㄊㄧㄎㄢ/梵蒂岡是至今還使用拉丁語的唯一組織。特別是在我原來的觀念中宏偉的ㄊㄌㄚㄧㄚㄋㄨㄙ凱旋柱，被周圍的教堂壓倒而顯得如此渺小（插圖），正是檢討帝國衰亡主要原因之一（基督教的興起）的最好提示。我以前斷續、分離地研究羅馬歷史和基督教，這（第）一次意大利/羅馬帝國遺蹟之旅，特別加深了對羅馬和基督教關係的認知，值得更進一步的思考和研究。

【六】2019年1月2日一早，我乘空蕩的列車趕往羅馬郊外的港口遺址Ostia Antica/ㄛㄙㄊㄧㄚ·ㄢㄊㄧㄎㄚ（或譯為“古ㄛㄙㄊㄧㄚ”或“古河口”）/奧斯提亞·安提卡。我一人從車站順着標誌往Tiber/（拉丁語Tiberis）ㄊㄧㄅㄜㄌㄧㄙ/台伯河口方向的鄉間小道漫步，與幾天前在羅馬城裡的擁擠不堪形成極大反差，直到來到售票處的停車場，才遇到一輛大型旅遊車的到來。來此被遺棄不用的寂靜古城（裡面有一個小展覽館和餐廳）,不必遠去被火山爆發埋沒的Pompeii/ㄆㄛㄇㄆㄟㄧ/龐培了。

這裡連接羅馬城和地中海，供應百萬人口的食物和材料，最多時達五萬人口。從這裡可以看到水的供應是各羅馬城市運營的成功之處，特別是帶暖氣的公共浴室（私人無法享有）乃是羅馬文明的物質生活基礎。但從羅馬的糧倉（埃及）運來的麥物沒有儲存在這裡的倉庫里，因為沒有發現防止麥子發芽的原料。我還注意到一處早期簡陋的基督教會的遺址，似乎建在窄小的巷子裡，前面的教壇有牆壁封閉，但後面的入口可以延長，正好符合Basilica/ㄅㄚ ㄙㄌㄧㄎㄚ的原意（長方形）。而保存得最好遺蹟是公眾最樂於前往的劇場（插圖），劇場後的行政管理廣場還有幾根典型的希臘式圓柱。正好遇到一隊從美國來遊學的師生，我的思緒也隨着老師的講解展開：這是一個典型的希臘式劇場，普通羅馬人的希臘化就是從劇場開始的，不過換上了羅馬人喜愛的內容。看到沒有？歌手就站在那個位子！ 

【趙京，中日美比較政策研究所，2019年1月15日第一稿】

[1] 九天后我們也進入觀看了這個擁擠不堪的世界著名觀光點，其（仍在裝修的）內部不如外觀宏偉。

[2] 2000年5月5日上映於美國的電影《Gladiator/角鬥士》，雖然故事情節屬於虛構，但提供的人物和歷史背景再現了當時角斗的場面。

[3] 例如：http://cpri.tripod.com/cpr2009/Zhao_to_Hatoyama.pdf

[4] 例如http://cpri.tripod.com/cpr2003/peace-rally.html 。

[5] 趙京，“作為文明創新的羅馬帝國秩序”，2015年11月11日-12月7日第一稿。我這次意大利之旅，參拜不少教會，確實沒有見到ㄊㄜㄌㄜ ㄇㄚㄎㄨㄙ的名字。

[6]這裡稱ㄅㄚ ㄙㄌㄧㄎㄚ，其實是不對的，因為教堂不是長方形的。但為了強調（已經失去的）羅馬帝國的正統性，特意用這樣的稱呼。

[7] 不算美觀的造型甚至令人聯想起猶太教對ㄇㄚㄐㄧ的蔑視，完全與神性無關。

[8] 趙京：“麥基文明背景下伊斯蘭的盛衰與啟蒙展望”，2016年6月9日。http://cpri.tripod.com/cpr2016/civilization.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