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颖压根就没打算去看成绩,虽说她心里琢磨应该考得不差。但罗航周敏硬是说服了罗思,三个人又一同来拖颖颖。
周敏罗航先是向罗贻高夫妇打包票不要颖颖出一分钱的车费,后又说让她借此机会见见同学叙叙旧,顺带看一眼成绩,才好不容易得到应允;三个人生怕罗贻高夫妇反悔,连拖带拽地将颖颖推上了路。
三个人都清楚颖颖的那份家庭协定,更清楚颖颖家的实际情况,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为颖颖设想了无数个假如、指出无数的出路,目的是要颖颖不要轻言放弃。但从始至终颖颖都没有吭一声。
也许颖颖的情绪带动了思思进而影响了二个大小伙儿,四个年轻人心情都十分凝重,全没有了想象中的成功喜悦。
到家临分手时,周敏叫住了颖颖和思思,他在轻咳了一声后用颇为成熟的口吻说。
“这不单单是一次人生的机会,也不仅仅是你们一生的幸福和追求,不只是你们一代而是你们下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幸福!记住,你们无权放弃!”
这是周敏路上绞尽脑汁想的一句话,这句话他已经在心里默了无数遍,为的就是要在这一刻说出——最关键的话留在最后才说——他认为这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刻。
罗航和两个女孩都微微怔了一下,却都未应声。
周敏心里掠过一丝自得——我还真是个智者。一个富含哲理的智者。
颖颖就那样默默回到家,罗贻高和小娇也没敢问一句,三个人都在极力回避。
但回避只是短暂的,对于罗贻高小娇来说,回避则是对心灵无言的煎熬,对责任义务的推卸和良心的逃脱!
逃脱没有让他们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愧疚从心泉汩汩而出,在心尖泛着涟漪。
八汊湖静静地,在炙烈的阳光下将那份刺眼的斑斓拌和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尽情发挥肆意弥漫。树木花草在炙烈的骄阳和腐臭气息的围攻下,全都蜷曲着身影,在用生命中最后的信念顽强支撑着快要窒息的身躯。也许它们不是企盼风也不是企盼雨,或者说是不仅仅希望能够重新昂头那蔚蓝的天空,回味一下记忆中八汊湖的清幽和香甜。它们奢望的是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是一场对灰蒙蒙天空和八汊湖腥臭的洗心革面。但现在它们只能在煎熬中等待下去,不论是希望还是绝望。
这份等待,对于罗贻高而言已然是绝望。三年前的今天他们已然折毁了那份希望,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快要到达山峰的女儿在她起跳的那一瞬间静静而又决然地抽掉那块跳板,而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凄厉的哀号中坠入深渊!
他仿佛看见自己正手拿尖刀正一刀刀剜驳着女儿的心瓣。不是,那不是女儿的心房,那就是他自己的心!他痛,撕心裂肺,鲜血涂身,顺刀而下……
天快黑了,颖颖一直没有走出房门,屋里也没有一丝声响。
罗贻高就那么坐在长凳上,依着桌子,左手中的空烟盒已然成条,但他仍然反反复复地揉捻,似乎要把它捻出一片火光,照亮黑暗的小屋。
小儿小女也受到了那份感染,两个人悄悄躲进屋里学习去了。
只有小娇在焦灼中晃来晃去,晚上的稀饭早已熬好了,但她却不知道是否该招呼丈夫和孩子们吃晚饭,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颖颖。
唯一让她稍感安心的是,在通过小儿小女从后窗的多次侦察中,她终于确定颖颖现在不会去做那份决然绝然的事。女儿只是睡在床上,一个人静静的流泪,她是在恨她的父母吗?
小娇已然无法确切地去回答自己,但她知道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供女儿读书了呢?这么聪明的女儿。作孽啊!
每天这时候家中正是一片喧闹的景象,可现在……
小娇猛然嗅到一种静寂,压抑正从静寂中渐渐蔓生,无边的黑幕正慢慢地向她围拢,包围着她的整个身心,她猛地打了个惊寒。
“颖颖,吃饭了!”她轻叩着女儿的房门。
“颖颖,吃饭了!”她加重了叩门的力度,嗓音也高了。
“颖颖,快开门,你别吓唬妈妈呀!”她带着哭腔。
“姐姐,吃饭了。”
“姐姐,快开门!”
弟妹们也从房里抢出,两双小手也不断地拍打着房门,幼稚的呼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旋。
“她爸!”小娇尖叫一声,“颖颖……”
“颖颖……”罗贻高噌地一下窜到房门前,“快给爸爸开门!”他拍击着房门。
“颖颖,你千万别想不开,你千万别吓唬妈妈!”小娇哭了。
“姐姐,你出来吧!”弟妹们见妈妈一哭,全都哭作一团,涕泪交加,“我要姐姐,姐姐你开门呀!”
“颖颖,你再不开,爸爸可就砸门了!”
“颖颖,你开门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的爸爸妈妈?!”小娇双手拍打着房门,哭得悲悲切切。
“姐姐,姐姐……”
“你们让开!”罗贻高用手妻子儿女,抬起自己的右脚……
门悄没声息地开了,颖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边。
“姐姐……”两个孩子扑上前去。
“妈妈……”四个人哭成一团。
罗贻高晃了两晃,到底没有倒下。他无力地倚在门框上,长叹一声,眼泪悄然而下。
罗疯子可以说是罗家的大屋最有闲情的人了。说罗疯子倒了油瓶不扶可能有点夸张,但罗家大屋谁也没有看见过罗疯子在田间劳作过。这一点不容置疑,但仅凭这一点也不足以说明罗疯子就是成天安享清福,相反,越是农忙季节,你越是能看到罗疯子走街串巷的身影。左手托着他那只紫砂壶,右手打着节拍,趿拉着半截布鞋,时而青衣时而花旦时而老生,会将一整本的《天仙配》《女驸马》给你演绎得有板有眼。
罗疯子没有大名,即使有的话,相信知道的人也廖若星辰。但罗疯子却在这方圆十里的老一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止是他早些年唱过花旦,走乡过村;更主要的是他这绰号的由来。
罗疯子上辈人走得急。那时,公社大队戏班子多的是。每天晚上各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都能打起喧天的锣鼓,无人管的罗疯子看完这场赶那场。但罗疯子绝非只喜欢那份黄梅清韵,他还喜欢那份喧闹下的恶作剧,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挤。
挤便挤了,但他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梢,一头在悠闲地剔着牙齿,一头就在周围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哎呀,妈耶,这是什么……哎呀!这么臭!哎呀,你这小兔崽子,你这是什么呀?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
“哎呀,我真不知道!我还在剔牙呢。屎吗?哎呀!是臭!”一丢竹梢,哈哈大笑,蛇般溜开了。
事后,人家见他是个孩子,多不与他计较,也就算了。但次数多了,罗疯子的“英名”也便不胫而走了。
如果不是罗翼祥坚辞不出,罗疯子的死磨硬泡,那旦角自不会让他去演。但罗疯子也确有过人之处,一曲《天仙配》竟然被他演绎得凄惨绝艳。所以,那次代表公社去县里演出,竟然还受到了县长的上台接见。
“好哇,这七仙女都被你演活了。”当时的县长是个嗜茶如命的人,接见时左手就擒着一把黝黑的紫砂壶,右手使劲地摇着罗疯子的右手,“哎呀,可惜呀,没有什么奖品给你哟。”
“那就将你的紫砂壶送给我留个纪念吧!”那时的罗疯子并不喝茶,他之所以能斗胆请赐茶壶,目的是想给自己的人生中增添一笔政治色彩。
“这……”县长愣了一下,就在他愣神时公社曹书记一个健步跨到他们面前。
“罗疯子,你怎么能……!”曹书记对罗疯子低喝一声,转身堆着笑脸,“县长,对不起,这是我们那有名的罗疯子。人有点疯疯癫癫的,您不要在意。”他转身扯了扯罗疯子那长长的演出服。
“对不起,对不起!”罗疯子连忙躬身赔罪——哎呀,真是,我怎么这么口无遮拦没大没小,“我顺口说着玩的。”
“哈……”县长哈哈一笑,“没什么,曹书记,既然他喜欢那就送给他吧。”他将壶递给罗疯子,“这可是一把真正的紫砂壶,你可要好好爱惜哟。”
“请县长放心,人在壶在,壶碎人亡!”罗疯子啪地打了个立正。
那次回来后,罗疯子没少挨曹书记的剋,虽然没有将他赶下戏台,但公社以后几年里的汇报演出都没有了罗疯子的身影。
罗疯子却没有丝毫缺憾,只要一下戏台,也不管有人没人,便学起县长的模样,端着身板、迈着八步,左手擒着紫砂壶……渐渐地,那茶水便续上了,眼里手里也便没了正事。
罗疯子的家境和董永真是好有一比,在四乡八邻中口碑又颇为不雅,除了那口清音清润,实在是无以言长,整个就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偏偏有那好这一嗓子的,罗疯子唱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一下子便被鬼机灵的罗疯子瞧出端;眼珠一转,女孩子便着了他的道。
这女孩子就是罗疯子现在的老婆,也多亏他这老婆,不但里里外外为他操持,隔三差五竟然给他生了四个儿子!这一点在罗家大屋可是绝无仅有的,就像他手中这把黝黑锃亮的紫砂壶。
但此刻,罗疯子却没有了半点悠闲的心情。
天已黑了,三个孩子还没有回来。
三个孩子是三儿子罗谋运十岁的女儿罗妍,八岁的女儿罗艳,四儿子罗谋通九岁的儿子罗文。
三个孩子曾在正午时向罗疯子一人讨要一毛钱,好去后街的小店里买冰棍吃,罗疯子当时只是躺在躺椅里,不耐烦地用手赶了赶,继续用手拍打着扶手,哼着黄梅小调。
三个孩子在骂完“疯老头”“死老头”之后便快快出了门,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老头子,你到底骂没骂他们呀?!”罗疯子的老伴将满头银丝伸向罗疯子的胸前。
“没有!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信?”罗疯子既委屈又焦躁。
“那,那孩子都上哪儿去了?……这班讨债的,回来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看他们以后还跑不跑?”
喂完猪食,关上鸡笼,三个孩子仍然没有回来。抬头向天,一轮明月已挂在树梢,朦胧着眼前的景致。罗疯子的老伴慌了,抢进屋里,见罗疯子仍然躺在躺椅里微眯着双眼,不由气由心生。
“你这个老短命死的!都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躺尸?还不去找找?!孩子们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拼命!”边说边急奔出门。
“罗妍,罗艳,罗文!你们跑哪去啦?回家吃饭了!”她一边寻一边喊。
罗疯子没有和老伴计较。这些年也幸喜有了这个风风火火的老伴。但三个孩子到现在未归,也确实使他感到某种隐隐的不安。他抓起紫砂壶,迈出门,见老伴寻向上屋,自己便迈开步走向下屋。
“罗妍,罗艳,罗文!回家吃饭了!”
沉闷和燥热将两位老人苍老的叫喊压抑成尖利和凄凉,伴和着冷清的月光,洒向罗家大屋的上空,洒向大大小小散发黑森森的树林、村落。
所有人都惊动了,连罗贻高小娇和颖颖都奔出了家门。但没有一个人看见或碰见过那三个孩子。
“你,你这个老短命死的!今天要找不到孩子,你也别想活了!”罗疯子老伴指点老头子,哭出声来“我的孩子,你们在哪儿呀?!”
“这能怪我嘛?真是的!”
但罗疯子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老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平复那股莫名的恐惧,他习惯性地将左手伸向嘴边。
“我叫你喝,我叫你喝!”老伴扑过来,劈头夺下他手中的紫砂壶,“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哎呀,我的壶!我的壶!”罗疯子一下扑倒在地,双手划拉着碎片,“你真要我命了!死老婆子,你真要我命了!”他嚎啕大哭。
“……我,我……”罗疯子老伴清醒了,止住了哭骂,“我,我不是有意的!老头子,我明天给你再买一个,再买一个。”
“我的壶,我的壶呀!”罗疯子怕打着地面,涕泪交加。
“疯子爷爷(叔叔),壶打了也就算了,还是赶快找孩子吧。”昌久俯身抱起罗疯子,“大娘,您和大爷先回去吧。道黑,你们也不方便,孩子就交给我们大伙儿去找吧。”
“放心回去吧,这么多人,要不了一会儿就能找到他们的。”老队长也宽慰着他们。
然而,当罗家大屋里所有的人将罗家大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山上山下,湖边田间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三个孩子的踪影。
老队长和老伴深夜才从罗疯子家疲倦而返。他们都很沮丧,惨淡的月光下,回家的路也变得阴森而诡异。偶有微风拂过,竟然毛骨悚然汗毛竖立心惊肉颤。
老俩口好不容易捱到门边,老伴从裤腰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猛地从屋角转过一个矮小的黑乎乎的身影。
“大奶奶……”
“啊…——”
她一下扔掉钥匙,双手抱头,厉声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