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本該於1966年初中畢業。正值青春年少,懵懵懂懂,滿腔的熱血極易沸騰,偉大領袖一揮手:“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於是,紅衛兵小將扯旗造反,“文化大革命”狂飆突起。運動起來了,學校停課了,大學不辦了。積壓在校的千百萬“老三屆”畢業生何去何從? 1968年年底,偉大領袖又是一揮手,一句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大有可為的。”於是,一場知識青年大遷徙的狂潮在全國範圍內展開。 上山下鄉高潮初起,我們“老三屆”首當其衝,除極少數人當兵或進工廠外,幾乎95%以上的“老三屆”都去了農村插隊或生產建設兵團。全國大約有1700萬中學生捲入了這場長達十數年之久的“知青運動”。 1968年初,北京一群思想激進的青年人自發組織赴內蒙古牧區草原插隊,拉開了““文革””中知青上山下鄉的大幕。5月,赴黑龍江的軍墾戰士開赴北大荒;9月,赴內蒙古陰山下的知青啟程;12月,赴山西黃土高坡的列車西行。到陝西延安去的、到雲南西雙版納去的一列列運送知青的火車駛出京城,奔赴農村廣闊的天地。 運送知青的專列從北京火車站開出,向大西北,向大西南,向北大荒駛去。火車站的月台上滿是黑壓壓的人群,父送子,母送女,師送生,同學送同學。亦有父母均被打成“黑幫”者,不能來相送,可憐的孩子只好趴在車窗上默默地哭泣。刺耳的廣播喇叭,不斷播放着“毛主席語錄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伴着嘈嘈雜雜的吵鬧聲,哭喊聲。 記得當時流行的一首知青歌曲這樣唱道:“火車一聲吼,我們就分了手。告別北京城,何日再相逢?!” 都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天真浪漫的城市青年。在他們想象中,內蒙古大草原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北大荒是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亭亭玉立的白樺林。他們根本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黃土坡,是暴風雪,是大荒漠。 1968年12月,我們來到下鄉插隊的山西雁門關外的大同縣。凜冽的寒風中,火車把我們幾百個北京知青甩在了坑坑窪窪的大同火車站月台上。 萬萬沒有想到,曾是北魏都城的大同古城,竟然如此凋敝:殘破的土城牆,沒有城磚,沒有城門,尚有日偽時期“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標語殘留在城牆上。城裡只有條不足千米的十字街,街道破爛不堪,街上車少人稀,偶有身披老羊皮襖的車倌趕着糞車穿城而過。 我們來自北京男三中和北京女一中的18個知青分在了大同縣杜莊公社千千村大隊。我們身背沉重的行李,懷着激動的心情,手舉偉大領袖的畫像,高唱着毛主席語錄歌,在貧下中農震耳欲聾的歡迎鑼鼓聲中進了村。 眼前的情景和我們想象的大相徑庭:塞外雁北的山村,充斥着貧窮、愚昧、飢餓、寒冷。村外是黃土翻滾的溝溝壑壑、坑窪不平的鹽鹼土地,滿眼是破舊不堪的土坯房、土窯洞、土炕席,以及一群衣衫破爛的青壯男子、形容枯槁的婦女兒童——這就是我們知青將接受再教育的廣闊天地嗎? 磨礪:黃沙磧里本無春 我們插隊的小山村自然環境還不錯,尤其是冬去春來的時候。 大地披上了綠色,有了些許暖意。穿過村外的小樹林,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八里地,即是著名的桑乾河。抬望眼,五嶽之一的北嶽恆山即在遠方,群山莽莽,綠蔭濃濃,偶有飛鳥掠過,好一幅安閒的風景畫: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然而,我們不是來這兒度假郊遊的,我們要在這農村廣闊天地里插隊落戶,磨出兩手老繭,錘鍊一顆紅心,男生要煉就鐵肩膀,女生要變成鐵姑娘。 艱苦的磨礪開始了。 冬季的雁北高原,寒風刺骨。我們要干的第一件農活是送糞。將牛棚中一層層的牛糞起出來,裝車運到地里。牛糞凍得鐵板似的,我們用鎬刨,用杴鏟,摻着糞渣的冰花不時濺到身上、臉上,但誰也不在乎。 趕大車到城裡拉糞是件很刺激的農活,當然,車倌是經驗豐富的壯漢,我們跟車的只是“副駕駛”。清晨即起,裝好幾麻袋牲口草料,帶足自己的口糧,從村里到大同有50多里地,要五六個小時才能到。進城後先到定點的糞坑裝滿糞車,然後到我們村“駐大同辦事處”——大車店,先攪拌好草料,餵好牲口,自己再熱熱帶來的乾糧,喝兩口涼水,飽了。晚上就住在大車店的火炕上,沒有被褥,就拿草料袋子當鋪蓋,好在土炕很熱乎。第二天一早,朦朧中套好牲口,又揚鞭催馬回村了。坐在臭不可聞的糞車上,望着滿天星斗,晃晃悠悠地搖呀搖,有時居然能睡着一小覺,很香。 春夏之交時的鋤地間苗是農村的幾大累活之一。握着近一人高的鋤柄,將一小撮玉米苗中最健壯的保存下來,其餘的都鋤掉。村民們幹起來得心應手,飛快地鋤向地的另一端,我們的速度就慢多了,鋤頭怎麼也不聽話,實在沒辦法,只好蹲下用手來拔苗。 最苦最累的農活,要數脫坯燒磚窯了。聽說那活兒工分最高,我們幾個知青壯小伙子自薦去磚窯幹活。先是活泥脫坯,用一套原始的木格子脫坯,土坯曬乾後擺成坯子垛,然後該裝窯了。我們一次背二十幾塊、共重百餘斤的土坯出入磚窯,裝滿土坯後就點火燒窯,擔水飲窯,滅火晾窯,最後再將青磚背出磚窯。我們僅穿一條三角褲,進入尚帶一定溫度的窯內,將熱乎乎的青磚疊成垛,背出來。背一天窯,渾身上下都是煤灰,如黑人一般。收工後,我們呼着喊着,跑進村里,最舒服的是赤身裸體跳入水缸中洗個熱水澡。雖然後來享受過淋浴、盆浴、溫泉浴、桑拿浴,但都無法和插隊時的水缸浴相比。 農活再苦再累還能忍受,就是填不飽肚子實在難熬。十七八歲的年齡,正是長身體、能吃能喝又能睡的時候。那時每天有個農民大爺給我們十幾個知青做飯,開飯時,人不分男女,飯不分干稀,沒有淑女,沒有騎士,誰也不會讓誰,搶過來塞進嘴裡就是勝利。 食物單調得不能再單調了。雁北屬高寒之地,根本不產小麥和水稻,除了春節公社發給知青每人2斤白面外,其餘時候都是小米粥、大窩頭、蒸土豆、醃酸菜度日。最好的飯是黍子糕,雁北稱黃糕,逢年過節才吃;頂級的是炸油糕,但在缺糧少油的年月,只有誰家結婚辦喜事時才能吃上一頓油糕。 那時每頓飯吃四五個窩頭是小飯量,女生一點不比男生少吃。記得有次村里讓知青出民工修公路,那可是個累活,有位知青一頓飯吃了6個窩頭,而且沒有菜。回北京後,他曾一口氣吃光了全家的兩屜饅頭,共12個。爸爸驚奇地看着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媽媽傷心地躲在屋角偷偷擦眼淚。另一位知青回家創造了吃129個餃子的最高紀錄,至今說起來還得意得很。 在插隊的日子裡,我們擔過糞,修過渠,趕過車,送過糧,割過谷,揚過場,打過井,蓋過房,背過磚,代過課。我們穿老羊皮襖,草繩系腰,抽旱煙袋,赤腳盤腿上炕,在煤油燈下學習“九大”文件,宣講最高指示,朗讀導師語錄,開展批林批孔。什麼苦活累活都體驗過了,什麼政治風浪都經過了,在今後人生的道路上,任憑寒風凜冽,任憑惡浪驚濤,都不在話下。這,正是我們“老知青”一代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嬉戲:少年不知愁滋味 雖然農活又苦又累,但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又是精神抖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年輕人喜好在大自然里撒歡兒,撒野,在黃土地里打滾,喊叫,將心底抑制不住的野性淋漓盡致地發泄出來。 置身於純自然、真優美的塞外山村里,中學生的小資情調油然而生。春夏之交時,一天的農活之後,我們常結伴到村外小樹林中漫步,到桑乾河畔玩耍,青春的浪漫與少年的頑皮交織在一起。我們還自導自演了幾幕輕喜劇——偷瓜、偷雞、偷跑。 插隊第一年,我們磨腫了肩膀,將金黃的沙子擔到瓜地里舖好,一棵棵秧苗栽下,一碗碗水、一勺勺肥飼候,終於,瓜秧長大了,開花了,結了核桃大的小西瓜了。一個月過去,西瓜長得碗口粗了,又一個月過去,有足球大小了。望着自己親手栽的西瓜,我們興奮極了,西瓜六七成熟時,就按捺不住了。 那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夏夜,我們一行8個小伙子摸黑出了村,向着村東南方的瓜地進發。我們趴在瓜地里,像鬼子偷地雷似的摸摸這個,敲敲那個,不知哪個更熟些。 突然,一道道手電光向我們射過來,接着就是山西味兒的喊叫:幹什麼的?都站起來! 大家不約而同地嗖地爬起來,一直朝村南的小樹林中跑去。一口氣跑個了近千米,在小樹林裡停住了,猛然發現,一位知青手裡還抱着一個生瓜,大家哈哈大笑起來。稍做休整,大家統一了口徑:“我們集體到村外散步,從沒去過瓜地。” 到了村口,突然竄出五六個基幹民兵,大喝一聲:“站住!”手電筒上下亂照。不容分說,將我們連推帶搡,帶到了村大隊部。沒用10分鐘,我們就都成了“叛徒”——全招了。 偷雞的經歷至今想起來還覺內疚。那些年,天天窩頭鹹菜,肚裡沒食,口中無味,我們將兩眼盯住了滿村亂跑的雞。 一天下午,一隻花母雞跑進了我們知青小院覓食。我們眼睛一亮,立即圍攔堵截,用一把小米將花母雞“引誘”進伙房,然後關上門。深夜,我們兩個人悄悄進入伙房,用手電一照,花母雞正縮在牆角睡覺,它還沒醒過勁來,我們就撲過去,一把攥住了它的脖子和腿,許久不敢鬆開,怕它叫出聲來。大約過了5分鐘,花母雞渾身軟綿綿的,死了。我們的手和腿卻一直在抖,腦袋上冒出了虛汗。 我們半夜悄悄生起了灶火,燒開了水,褪盡了雞毛,開始燉雞。神不知鬼不覺,美美地吃了一次雞。雞肉吃光了,我們將雞毛、雞腸、雞骨頭包到一張破報紙內,扔到了院外南側的糞坑裡。 第二天,丟雞的婦女到處叫着喊着找雞,我們躲在屋裡不敢笑出聲。現在想起來,內疚極了,真想說一聲:“對不住了,我們的山西大嫂!” 偷跑的故事就更帶有離奇色彩了。1969年7月,插隊已8個月了,知青們筋疲力盡,人又黑又瘦,像頭小黑驢子。大家天天盼下雨,下雨可以不出工,在屋裡學語錄,抽旱煙,聊大天。 有一天,天黑沉沉的,大雨傾盆,從早晨一直下到中午。我提議,1963年北京下了一場雨,一下就是十幾天,這次的雨很像那年,可能也要連下十幾天,我們不如偷偷回北京幾天,誰也不會知道。 提議很快得到一致的贊同。下午2點,我們一夥8人披着雨衣,戴着草帽,分散着出了村,踏着泥濘的土地,淋得渾身濕透,走5里地到公社,用了一個多小時,再搭汽車到大同,花5分錢買張站台票,當夜登上了大同到北京的火車,第二天一早,到了! 當時沒有電視,更沒有全國的天氣預報,電話還是手搖的。也不知大同下雨不下雨。在北京住了一周后,幾個人灰溜溜地回了村。 老鄉說,那雨就下了一天多,第二就艷陽高照了,出工咋不見知青了?貧協主席、大隊書記給我們開了兩天會,我們對照最高指示,狠斗私字,深挖根源,將自己臭罵了一頓,偷跑的事總算畫了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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