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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菊花夫人怒斥汪狐狸 梅贞打伤拦路赵铁牛
   

第十三回  菊花夫人怒斥汪狐狸  梅贞打伤拦路赵铁牛

 

却说梅贞和汪丽乘坐马车,跟随蒙古河北汉军都元帅张柔部将张世俊所部打狼轻骑兵,回到中山府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张世俊传令,军马驻扎在城外,他只带十余名护卫,跟随在梅贞和汪丽乘坐的马车后面一同进入中山城。

车马在府衙门前停下,门卫进去通报。马车车厢里的汪丽一路上可没闲着,她一边不停地和梅贞闲聊,一边忙不迭地改换穿戴,汪丽摘掉白兔毛皮抹额,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方白色纱巾,拔下头上玉簪、金钗,将纱巾边角钩挂在簪、钗上,然后又将簪、钗插在发髻四周,这便做成了一个半圈形面纱,再重新将白兔皮毛抹额围在簪、钗下面,绑扎结实,接着又用青色绢帕包裹发髻,然后拿出小银镜,隔着面纱自我端详了一阵,调整几下簪钗,她感到颇为满意,最后又拿出一件宽大的褐色绣花半长丝棉袄,罩在白毛兔皮袄外面,扣好纽扣,侧头看着梅贞,娇声问:“姐姐这般穿戴,好看吗?”梅贞看了她一眼,说:“好看。”汪丽又问:“怎么个好看?”梅贞笑道:“真罗嗦,好看就是好看。”汪丽撒娇说:“再好好看看嘛。”梅贞便又多看了她两眼,说:“嗯,的确好看。”汪丽听了非常高兴。梅贞知道汪丽戴上面纱,换上外衣的目的是想避人耳目,眼下这里是蒙古人地盘,不是她当众显美的地方,她当然懂得安全第一,小心为上的道理,该收敛时就要全方位收敛,但若遇到目光如电的武林高手,即使是高超的易容术,也不一定能够蒙混过关,何况只是一层薄薄的面纱。

张世俊见梅贞、汪丽从车中下来,他略微一愣,心中纳闷,暗想道:“贾王氏怎么换了妆扮?”却也不好多问。

不一刻,便有一员小将军出门迎接,只见他,面如银盘,龙眉凤眼,身穿银盔甲,外披白战袍,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张世俊向梅贞介绍说:“这位少将军便是镇守中山府的少帅董文炳,其父乃是赫赫有名的蒙古汉军上将军,中山府知府,董俊元帅。”又向董文炳引见梅贞,说:“这位是贾公子。”梅贞抱拳一揖,说声:“幸会。”董文炳叉手还礼,说:“贾公子请!”说罢,领引众人入府。

虽然整座府第也是高门大院,青石墙,绿瓦顶,但从门前的石狮子形态,以及墙面、回廊等处镂刻花样、彩绘图案,可以看出并非原建官衙,而是由大户人家的宅院改建而成的临时行署。

正赶上吃午饭的时候,董文炳吩咐总管董禄准备午宴,招待张世俊、梅贞等人。席间,两个少年将军推杯换盏,谈笑甚欢。几杯酒落肚,张世俊便开始炫耀他的打狼战果,董文炳竖起大指连声称赞,却又不无遗憾地说:“若非俺爹严命俺不得擅离驻地,俺也很想率领一支人马去剿灭群狼。”张世俊一指坐在旁边的梅贞,对董少帅说:“要说打狼,谁也比不上贾公子。”接着张世俊便把梅贞独身力战群狼的事迹说与董文炳听。董文炳听完,颇为惊讶地重新打量梅贞几眼,显然不敢全然相信,但又对张世俊所言不能不信,不免对这个来自南国的秀雅儒生刮目相看。张世俊传令部下,将猎获的头狼和狈的死尸抬来给董文炳观看,以助酒兴,然后又将狼狈交给董文炳处理,董文炳遂传令将狼狈死尸高悬城门之上示众。

吃过午宴,董文炳邀请张世俊和梅贞到厅堂叙话,汪丽则被安排到后宅歇息,分派服侍汪丽的婢女觉得这个王夫人有点奇怪,非但一句话不说,而且用餐时还戴着面纱。梅贞从张、董二人谈话中得知,张柔和董俊正在大清河流域大战金军。董文炳谈吐不俗,时而兼顾与梅贞谈论诗、词、书、画,听他所言,也是精通文墨。张世俊告诉梅贞,董俊元帅非常敬重学士,特意请来当时金朝名儒王若虚,专门教导几位公子文章、诗赋,以及为人之道。两个少年将军正然谈得投机,忽有传令官进来禀报张世俊:“张元帅将令,前方战况紧急,召令张将军即刻率领本部兵马,火速增援保州。”张世俊接令,不敢怠慢,起身告辞,又托付董文炳代劳款待梅贞和汪丽,董文炳道:“张兄放心,兄台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理当奉若上宾。”叫来管家董禄,吩咐道:“速将东院菊园清扫干净,供二位贵客居住,一切按照上宾待遇,不得有丝毫怠慢。还有,找人将马车修好,从马厩选一匹上好脚力的骏马。”又对梅贞道:“董禄是中山府总管,贾公子需要甚么,只管找他,时逢乱世,条件粗陋,望勿见怪。”梅贞深施一礼,拜谢道:“多谢董将军。”诸事安排停当,董文炳亲自送张世俊出府,董禄指派几名家仆去打扫东院菊园。

梅贞和汪丽跟随董禄来到后院,绕过一处假山,穿过一道松林墙,眼前霍然一亮,却见一个白色月亮门洞,上书两个翠绿色古篆:菊园。字体苍劲古朴。步入门洞,满眼枯菊残花,似乎久无人居,一株千年古柏拔地参天,虬枝错结,掩映着一排青灰色禅房,房前藤萝架下,石桌、石椅一应俱全,院中一泓清水,有小桥联络两岸,整个院落虽然不很大,但却布局疏密得当,错落有致,使人有小中见大,简中生繁之感。梅贞见此雅致景象,神情为之一爽,问道:“吾感觉此园之中道气森然,昔日何人在此居住?”董禄道:“十余年前,这里是红春堂堂主杨万忠的宅第,他的妻子柳落花爱菊成癖,建此菊园。前年,俺们大帅领兵攻下中山府,见此宅院无人居住,遂在此设立帅府,其它院落皆翻新改造,唯独这座菊园,大帅传令不得擅动一草一木。每年秋季,菊园菊花盛开,景色甚是幽美。”但他却没有告诉梅贞有关菊园的另类异事,杨堂主遇害之后,柳落花也不知所踪,只留下这座偌大的宅院,随着岁月流逝,房舍、庭院日渐破败。前些年,有个吴姓大户盘下了这所宅子,只住了半载,便举家惊惶离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本县一个刘姓财主也看上了这所院落,花重金从中都请来一位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那先生托着罗盘四处一测,说这座宅院不干净,主凶,有鬼气,吓得刘财主只好作罢。对于北国这些江湖轶事,梅贞知之甚少,但汪丽却有所耳闻,想起有关柳落花的那些诡异传说,她隐隐感觉庭院中有点阴森可怖,她拉了拉梅贞的衣袖,胆怯地说:“奴家感觉这个花园内有一股阴冷寒气,住在这旮不会出事吧?”未等梅贞答言,董禄笑道:“夫人请放宽心,帅府戒备森严,保管平安无事。”汪丽听了,心下稍安。梅贞想道:“据【名剑秘闻录】上记载,还有听蔡真人所说,上辈武林剑侠之中有四位色艺双绝的传奇女剑客,她们分别是林晚风,柳落花,龚梅雪,萧霜月,人称风、花、雪、月,可叹天妒红颜,她们皆芳年早谢,空留下一些残香遗韵让后人追忆,原来这里就是柳落花的故居。”想到这里,不由肃然起敬,但转念又一想:“既然林晚风、萧霜月皆尚在人世,可见书中记载不实,那么其她二人柳落花和母亲龚梅雪会不会也都健在呢?”想到这里,未免心情有些激动,因向董禄问道:“帅府房舍甚多,少帅因何安排我俩在此间歇宿?”董禄道:“少帅说,菊园清雅别致,非常适合文雅儒士住宿。”梅贞道:“承蒙少帅关照,这里确是个好所在,甚合吾意,顺便问一下,贵府之中可有瑶琴?”董禄略微一愣,问道:“贾公子认识瑶琴?”梅贞道:“当然。”董禄道:“公子请稍候,我这就去把瑶琴带来。”不多时,董禄领着一个小巧玲珑清秀丫鬟来到菊园,对梅贞道:“贾公子,瑶琴来了。”梅贞问道:“瑶琴在哪里?”董禄眨了眨眼,手指丫鬟,说:“她就是瑶琴。”汪丽在一旁笑道:“哎呀呀,这个误会闹大了。”梅贞自责道:“都怪我没说清楚,我说的瑶琴乃是七弦琴,是一种乐器,并非指人。”董禄如梦方醒,挠了挠脑袋,笑道:“嘿,原来是七弦琴,俺上了些岁数,脑子没转过来,误会了,这可咋办?”转向瑶琴道:“贾公子所说的瑶琴,非是你这个瑶琴。”瑶琴白了他一眼,埋怨道:“俺说不来嘛,你硬拉俺来,害得俺白跑一趟,玉小姐那边还等着俺呢。”董禄瞪眼斥道:“白跑怎地,咧咧个啥?”又向梅贞赔笑道:“府里下人缺少调教,没大没小,让公子见笑。”瑶琴却不理他,向梅贞盈盈一笑,说:“俺家玉小姐有一张宝贝七弦琴,公子若想弹琴,俺去向玉小姐说,她一定会借琴给公子。”梅贞道:“如此多有不便,还是不要打扰你家小姐,多谢姑娘美意。”瑶琴却说:“俺家玉小姐最喜欢弹琴啦,也喜欢听琴,俺这就去告诉玉小姐。”说完,一溜烟地去了。汪丽在一旁酸溜溜地问道:“哪儿又冒出来个什么玉小姐?”董禄道:“她是俺家大帅的千金,名叫董玉,人称玉小姐。”

菊园禅室之内一尘不染,陈设华贵典雅,靠墙一通暖炕,上铺崭新丝绵被褥,屋内飘散着一股麝香,沁人心脾,火炕和火墙早被仆婢烧得热烘烘的,屋内温暖如春。

汪丽在炕沿上款款坐下,拉着梅贞的手,娇滴滴地说:“官人呵,奴家乏累了,甚感困倦,想要睡觉了。”梅贞听她这样称呼自己,虽然颇感不习惯,但转而一想,也只好接受,于是关心体贴地说:“汪小姐一路奔波,彻夜未眠,应当好好歇息一下。”汪丽听他仍叫她小姐,纠正道:“从今往后,官人应该称呼奴家娘子才是。”梅贞脸一红,没作回答,心想:“都怨我一时糊涂,没有把握住,着了她的道,才惹下这等麻烦,忽然多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娘子在身边,从今再没有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见他沉吟不语,汪丽柔声问道:“官人因何闷闷不乐呀?难道奴家不称官人的心意?”梅贞轻轻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那倒没有,只是你我之事,唯恐日后无颜面对家父、恩师,还有亲友、族人,也必为家门,师门所不容。”汪丽说:“官人休要多虑,到时候奴家自有话对他们说,保管官人无事,他们不但不会怪罪官人,还要都说官人娶了一个好媳妇呢。”梅贞苦笑道:“恐怕没有汪小姐你想象的那般乐观、容易,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吧。”汪丽娇嗔说:“怎么还叫我小姐?”梅贞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笑了笑,羞涩地说:“娘子。”汪丽芳心大悦,撒娇说:“官人快来陪奴家一起睡觉嘛。”说着,两条柔软的手臂又像蛇一样缠绕上来,梅贞连忙说:“娘子先睡吧,我还要打坐调息,但愿尽早恢复功力。”汪丽听他这么说,虽然不情愿,也只好说:“那好吧,官人静心调养,奴家先自睡了。”说罢,娇模娇样,拔掉簪钗,脱去丝棉袄、白毛兔皮袄,搭在椅背上,又脱掉麂皮襞积裙,蹬掉鹿皮软靴,只穿贴身团衫、衬裙,上炕拥被而卧。经历了客店凶杀,惊马狂奔,颠鸾倒凤,巫山云雨,大战群狼,汪丽彻夜担惊受怕,颠簸疲累,加上纵欲亏阴,眼下剩下的只有娇躯酸软,精神疲惫,汪丽倒头便睡,很快便沉沉睡去。

梅贞本打算静心调息,养气,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烦恼和自责,于是便在园中四处走动,也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他发现菊园西厢房有一间浴室,室内布局陈设很是奇特,中央有一座汉白玉八角平台,台面上以放置浴缸位置为中心,按照八卦图形方位布置,这里是一个非常清洁的所在。梅贞感到颇为疲乏,浑身有些不得劲,便找到董禄并告诉他,他想在一个时辰之后洗浴,董禄立刻吩咐下人按时准备热汤。梅贞回到禅房,见汪丽睡得正香,便去到暖炕另一边,盘膝趺坐,双手结印,念动道诀,尽量排除杂念,将心境放空,闭目调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六个府衙仆役拎着木桶、抬着木盆,两名丫鬟手捧衣盒来到菊园。梅贞知道是董禄派人来烧热汤,其中一个驼背老者来在门外,必恭必敬对屋里梅贞说:“老奴周安,奉总管之命备好热汤,还有新衣裳,供贾先生、王夫人换用。”梅贞开门,对周安拱手谢道:“有劳周老伯。”仆人、丫鬟七手八脚将桶、盆、浴巾、衣物送入西厢浴室,周安突然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浴室中央八角形汉白玉石阶上,此时却多出了一只半人多高的白玉浴缸,周安奇怪问道:“这浴缸是谁抬来的?”众仆婢皆言不知。周安也没多想,招呼仆人、丫鬟架起大锅,生上炉灶,烘热火墙,待屋暖汤滚,先以冷水注入浴缸,再加入热汤。诸事办妥,周安回来禀告梅贞,说:“贾公子,浴水准备好了,老奴还要去隔院办事,几个下人留下来伺候贾先生,王夫人,贾先生如果有事差遣,老奴随叫随到。”梅贞取出十几块散碎银子,递与周安,说:“多谢周老伯!我这里有些许碎银,权当请各位吃茶。”周安起初不接受,梅贞执意给他,周安只好谢领,几个仆人、丫鬟分得些许银子,心中自是高兴。

 

梅贞回屋,从行囊中取出两件换洗衣、袜,刚要转身往外走,忽听汪丽娇声问道:“官人欲往哪里去?”梅贞回头一看,见汪丽已经睡醒,正然拥着棉被,手托香腮,斜靠在枕边,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正含情脉脉看着梅贞。梅贞说:“我现在去隔壁浴室洗浴。”汪丽道:“奴家也想洗浴,奴家与官人一起洗个鸳鸯浴,可好?”梅贞道:“这怎么可以?好不害羞,成何体统。”汪丽撒娇道:“不嘛,奴家想同官人一同洗嘛,既然你我已是夫妻,何需拘泥陈规俗理?”梅贞道:“你我尚未完婚,焉能放荡若此?有玷风化,是何道理?昨夜苟合,已是玷污门风,我怎可一错再错?”汪丽见他态度坚决,言语冷淡,感觉拒人千里,,也不敢勉强,却在心中怪怨道:“驴性!我好意亲近他,却遭到他一顿抢白,何苦来哉!真是应了那句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梅四公子,你是一个冷漠无情的迂腐怪人。”梅贞见她不悦,也感到刚才那样对她说话有些不妥,便坐到汪丽身边,拉过她的手,好言对她说:“我适才说话有点重,娘子莫怪呵。”汪丽听他这么说,转嗔为喜,依偎在他身上,娇声说:“奴家一刻也不愿与官人分离。”梅贞说:“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不在这一朝一夕。”汪丽说:“奴家不敢奢望日后,只想过好眼下和官人在一起的每一天,再者说,再长的时间,也是由一天一天加起来的。”梅贞被她这番话所打动,忍不住又和她亲热一番,梅贞说:“娘子所言在理,小生遵命便是,我还有一事想和娘子商量。”汪丽柔声说:“官人请说。”梅贞道:“你我正式完婚之前,还是不要互称官人、娘子为好,听着别扭。”汪丽温柔地说:“奴家听从官人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称呼,只要官人心里有奴家,奴家就心满意足了,称呼什么,并不重要。”梅贞听到有人从浴室那边往禅房走,知道是仆婢来伺候洗浴,他对汪丽说:“还是姐姐先去洗浴吧,热汤已备好,久了便凉了。”汪丽说:“那好吧,奴家先去洗浴。”她穿上白毛兔皮袄、襞积麂皮裙、牛皮软靴,罩上面纱,拿了几件换洗衣裳,独自去到浴室洗浴。

两个丫鬟跟随汪丽来到浴室,才要替她宽衣、脱靴,却听汪丽说:“我喜欢独自洗浴,不习惯别人服侍,你们回房休息吧。”丫鬟乐得清闲,拜谢退下。丫鬟不知道,汪丽因为害怕她们看清她的脸,以免暴露身份,有意将她们支开。

汪丽号称北国花魁,一向被男人们娇宠惯了,从来都是男人对她百依百顺,死乞白赖讨好她,为了博得她欢心,有不少男人甘愿赴汤蹈火,只要她说一句话,哪怕递一个眼神,男人们无不百般迎奉,甚至相互决斗。银狐大仙萧妃曾经教诲狐门弟子说:“世上有三种女人,愚蠢、聪明、智慧。愚蠢女人只知道一味付出,忍受,却换来痛苦。聪明女人懂得把握分寸,取舍情感,她们拥有幸福。智慧女人善于征服男人,所以能够主宰一切。如能做到智慧这一层,她已不是女人,是女神,狐仙派弟子就是男人心中的女神。”汪丽在心中自问道:“以前都是男人主动讨好我,甚至为我而死,我很开心,如今正好相反,我是否变得越来越蠢了呢?”

汪丽将浴室房门闩好,思前想后,内心既充满矛盾,又满怀对与梅贞在一起的美好期望。她一眼看见浴台中央有一口白玉浴缸,浴缸通体雕刻飞凤图案,晶莹剔透,缸底边缘雕有龙头泄水,只要同时按下一双龙眼,便会打开龙嘴,龙口泄水下接石阶上环形水槽,石阶八角探出八只龙头泄水,与周围青石地面上的八卦形水道相连,蜿蜒通向室外。汪丽虽然过惯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洗浴用具也都十分讲究,但似这样精美绝伦的白玉浴缸,她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汪丽依次脱掉白毛兔皮袄、襞积麂皮裙,牛皮软靴,以及内衣,衬裙,内裤,随手将这些脱下的内外衣服放在浴室里的条凳上,然后从携带的香囊中取出几个装有各种洗浴香料的瓶瓶罐罐,她来到浴缸旁,打开一只细长白玉瓶,将国色天香粉洒在浴巾上,用水调匀,擦拭玉体,国色天香粉乃是狐仙派独门美容秘方,其成分极其复杂,主要有甘松、山奈、香薷、白芨、白芷、防风、蒿本、白僵虫、白附子、天花粉、零陵香、绿豆粉、黄柏皮、木瓜根、枣仁、珍珠粉,等等,洗脸或洗澡时使用,可使肌肤会变得嫩如凝脂,红颜艳若桃花,娇躯散发奇香。进入浴缸后,汪丽感觉浴缸里的浴水浮力甚大,使他可以随意飘浮水中。

这正是:凝脂软玉弄清波,飞瀑流香照后庭。美人沐浴舞艳影,春光无限醉红尘。青莲出自污泥水,道心无我乃是真。

汪丽将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反复揉搓擦洗了三遍,却不急于出来,她想泡在水中更多享受一番,她微合双目,静浮水中,汪丽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多时,感觉周身气血舒畅,似有甘甜暖流滋润心肺,使她飘然若仙,烦恼尽消,意趣适然。过了半晌,浴水渐凉,她缓缓睁开美目,却突然惊恐地看见水面上倒映一张女人面孔,那女人脸色惨白,目光阴冷,口鼻歪斜,披头散发,身穿丧服,僵立在她身后,正凝目注视着她,随着水波荡漾,那张女人脸逐渐扭曲变形,支离破碎,越发显得狰狞可怖,汪丽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嗷”地一声惊叫:“啊!鬼呀!”“不许喊叫!再乱叫,我就宰了你这淫妇!”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自汪丽背后传来,汪丽只觉得头皮发麻,脊梁沟冒冷气,娇躯在水中抖作一团,小便失禁,一泡尿全都尿在了浴缸水里,汪丽不敢再叫嚷,她颤声哀告说:“大仙饶命啊!”白衣女人语气冰冷地说:“谁是大仙?俺乃菊花夫人是也。这白玉缸原是为梅四公子预备的,没想到却被你这只骚狐狸沾污,你且休讨饶,你给我出来,俺有话问你。”

汪丽浑身颤抖着爬出浴缸,她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了。忽听屋外脚步急促,梅贞在门外问道:“娘子因何惊叫?小生来也。”汪丽方欲呼救,后心却被一件冰冷利器抵住,菊花夫人低声命令道:“告诉他,你没事,让他回去。你敢乱讲话,俺就在你身上添几个血窟窿。”汪丽怕死,只好含泪颤声说:“奴家无事,官人请回吧。”梅贞这才放心,回到禅房。

汪丽两腿一软,瘫坐于地,不停抽泣。菊花夫人喝骂道:“你休要在俺面前耍死狗,穿好衣裳。”汪丽爬起身,浑身颤抖着,将抹胸、下衣、丝袄、衬裙一一穿上,在穿白毛兔皮袄时,开始时,还穿错了袄袖子,当她拿起百褶麂皮裙的时候,一眼看见系在丝带上的香囊,不由心中一动,暗想道:“香囊中藏有断魂香,迷魂散,断魂香乃天下奇毒,只要闻见一丝香味,神仙也难逃一死。”她刚一伸手要去摸香囊,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未看清怎么一回事,香囊早落入菊花夫人之手,菊花夫人冷然一笑,说:“断魂香,迷魂散,皆是狐门惯用毒药,今天,俺要叫你自己品尝一下,这是你自作自受。”汪丽闻听罢此言,吓得面无人色,扑倒跪在地上,磕头如同鸡啄米,连声哀泣道:“菊花夫人饶命啊!奴家再也不敢了。”菊花大仙冷哼一声,叱道:“你不敢?还有甚么坏事你不敢?别的且不论,俺只问你,你使用狐媚伎俩,百般勾引梅四公子,坏他道行,究竟是何居心?!”汪丽作出一副十分哀怜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娇声哭泣道:“菊花夫人在上,奴家对梅四公子是一片真情,绝无半点恶意。”菊花夫人低声斥骂道:“住口!似你这等娼妓出身的下贱骚货,狐门妖妇萧妃调教出来的淫荡狐狸,从来就是水性扬花,专会放臊气诱惑害人,你哪里懂得真情是何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利用狐媚手段,迷惑梅四公子,欲寻机窃取火器图机密,是也不是?”“汪丽娇躯一颤,继而眼珠一转,哀声辩解道:“什么火器图呵?奴家从未听过,再者说,奴家乃是一个女流,火器图对奴家来说,毫无用处,奴家要它做甚?”菊花夫人冷笑道:“火器图对你无用,却对你的主子有用,完颜兰早就对火器图垂涎三尺,欲得宝图挽救金朝颓势,她指派狐门要不择手段骗取宝图,你身为萧妃的得意弟子,又是南下金军副先锋,怎能与你无干?”这些话,说得汪丽心惊胆战,目瞪口呆,她接到这项任命不到半月,对于这些军中机密,菊花夫人怎么会得知呢?莫非她真的是鬼?或者能掐会算?再或者就是在狐门中藏有奸细?她越想越怕,不由得心一慌,眼一僵,她娇躯瘫软,虚汗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菊花大仙冷笑说:“怎么了?说破了你们的诡计啦?今天看在梅四公子的份上,我暂且饶你不死,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不许再纠缠梅四公子,否则,定杀不饶。”汪丽哀泣叩拜道:“奴家与梅四公子已经有了云雨之情,并且发下海誓山盟,永不离弃,菊花夫人您若不信,我这里有梅四公子的信物为证。”她说着,从腰间香囊里取出龙凤玉环,双手呈上。

菊花夫人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认得确是龚梅雪遗物,睹物思人,她轻叹一声,将玉佩交还给汪丽,语气稍转缓和,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私定终身?梅四公子乃是正统道学,若非受你诱惑,焉能行此荒唐之事?更不会将玉佩给你。不管怎样,他与你非是同道中人,苟合一处,终酿祸端,限你三日,将你俩之间的关系作个了断,三日之后,若再见你和梅四公子厮混一处,即便俺不杀你,也会有别人取你性命,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白影一闪,消失在北墙阴影里。

菊花夫人飘然离去,过了一会儿,汪丽才敢略微抬起头来,汪丽瞥见菊花夫人的身影在墙角一闪即逝,心中不禁骇然,她眼着望墙角,心想道:“她绝对不是人,一定是鬼,不然怎会穿墙而去?她若要杀我时,根本无法防范。”她越想越怕,娇躯一软,瘫软在地,竟连门外梅贞呼唤声音也没听见。

梅贞见汪丽洗浴了很长时间仍未出来,颇感奇怪,又不便去探看,只好耐心等待。其间周安来了两回,问是否需要烧热汤换浴水,听说王夫人洗浴已有一个时辰未出,周安笑道:“贾公子请放宽心,帅府里的夫人、小姐们,沐浴一回皆需一两个时辰,老奴暂且退下,过一刻再来。”

听周安如此一说,梅贞心下稍安,但转而一想:“不对,她进去了一个时辰,浴水早该凉了,如何还能沐浴?”他越想越觉不对头,疾步来到浴室门前,轻声唤道:“娘子,娘子!”里面无人答应,便放大声音连呼数声,仍无回应,梅贞心中更疑,生怕汪丽有意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用小刀从外面拨开门闩,进入浴室,却见汪丽披着白毛兔皮袄,下身只穿着丝袄衬裙,手里拿着龙凤玉佩,愣怔怔地斜坐在地上发呆。

梅贞搀起汪丽,问道:“汪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因何呆坐在地上?当心受凉。”汪丽泪眼汪汪看了他一眼,抱住梅贞,裂开嘴大哭起来,口中断断续续惊恐叫道:“鬼!有鬼!”梅贞举目四顾,什么也没发现,他给汪丽穿好白毛兔皮袄,百褶襞积裙,穿上鹿皮软靴,又将金银首饰收于兜囊之中。汪丽抽泣道:“奴家腿脚酥软,行走不得。”梅贞便将她抱起,抱回禅房,放在炕上。汪丽依旧哭泣不止,埋怨说:“都怨你,奴家求你相伴,你偏不肯,害得奴家撞鬼,险些送命。”梅贞见她神情恍乎,似乎真的遇到了什么可怕之事,亦有点后悔不该太拘泥礼法,心想:“若是我在场,应该不会发生此事,看来帅府之中确有妖邪,待她情绪稳定,再慢慢问她。”梅贞安慰了好一阵,汪丽才渐渐止住悲声,蜷缩侧卧炕上,仍然不时抽泣。

周安又回来,见浴室门开,知道王夫人洗浴完毕,遂唤家仆重新烧汤换水。梅贞将周安拉到隔壁禅房,压低声音问道:“老人家,我问你,府里是否闹过鬼?”周安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帅府后花园西墙外有一所小院落,曾经是杨家祠堂,旁边柳林中有一丘孤坟,据说红春堂主杨万忠埋葬那里,坟前石龟托着一块无字石碑,四周有半人多高围墙,人言这两个地界儿有鬼,每年新年刚过,总有那么几日,半夜三更,从坟茔那边传出女子哭声,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出现在那里。原先后花园有个角门可通祠堂,后来被封死了,贴有法师写的符咒。说到帅府闹鬼,老奴来此半年,从未遇见鬼怪。”

梅贞心想:“眼下正是年初,莫非汪丽方才真的撞鬼了?”梅贞复又回到隔壁,汪丽正斜靠在衾枕上思前想后,见梅贞进来,便要坐起,却被梅贞止住,说:“莫要起来,好生躺着休息,感觉是否好些?”汪丽拉住梅贞手,又扑簌簌落下泪来,心想:“我好命苦,天赐良缘遇见这么一个可心意的人儿,却又要被生生拆散。”转念又一想:“菊花夫人乃是府中鬼怪,自然不能远离此地,三日后我俩离开中山府,她却去哪里寻我?至于所提到其他人,我怕他做甚?想教老娘将到口的肥羊吐出来,没那么容易,只要我能够迷住梅四公子,杜绝他移情别恋,然后寻机脱离狐门,与他远走高飞,同效于飞之乐,快活此生,岂不美哉!”汪丽如是一想,心情顺畅了许多,娇声言道:“奴家已无大碍,四公子去沐浴吧,以奴家看来,那白玉浴缸绝非凡品,浴后使人周身血脉通畅,十分解乏。四公子昨晚力敌群狼,昼夜未眠,想必已十分疲倦,正好以那白玉浴缸的神奇功效调理一番,岂不甚好?”梅贞道:“小生唯恐一旦离开,那鬼怪又来作祟。”汪丽娇怯怯地问道:“四公子难道不怕鬼么?”梅贞道:“不怕,我若遇见那鬼,定要问它因何惊吓娘子?”汪丽道:“四公子呵,若那鬼说奴家的坏话,你千万莫要信她。”梅贞笑道:“鬼话岂可轻信?”汪丽道:“如此便好,四公子快去沐浴吧,否则水凉了。”见梅贞口里答应,脚却不动,汪丽知他仍放心不下,因道:“不如奴家随四公子同去浴室,奴家只在一旁坐等候,奴家有四公子相伴,心里就不害怕了,四公子看见奴家时,自然心安,如此一举两得,岂不很好?”梅贞道:“好虽好,却有诸多不便。”汪丽娇嗔道:“我俩已做恩爱夫妻,有啥不便?”梅贞红着脸解释道:“小生独处惯了,洗浴时旁边多了一个娘子,让人怪难为情的,既然情况特殊,也顾不得许多,娘子不许偷看。”汪丽心想:“他真是个小男孩,竟然害羞若此。”心里越发喜欢梅贞,却又装作娇羞模样,妖冶一笑,娇嗲斥道:“自作多情,谁希罕看你洗澡?羞人答答的,若非有鬼作祟,你用八抬大轿请我去,我还不稀罕看呢。”

两人来到浴室,汪丽心有余悸,战战兢兢跟在梅贞身后,梅贞拉着她的手走入浴室,梅贞问汪丽:“那鬼生得什么样子?”汪丽神情恐惧地说:“奴家没有看真切,只从水中看见她的倒影,是个女人,嘴歪眼斜,身穿丧服,吓杀人也。”梅贞接着问道:“她怎地你了?”汪丽不敢实说,支支吾吾地说:“嗯,她倒也没把奴家怎样,她自称是菊花夫人,她还威胁我说,咱们若是三日之内不离开此地,她就要寻咱们的晦气,说完便在墙角一闪就消失。四公子呵,咱们还是趁早离开这旮吧,太可怕了。”梅贞走到北墙下,仔细观察一番,伸手在墙上摸了摸,又敲了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汪丽娇声道:“奴家给四公子宽衣好么?”梅贞道:“不劳娘子,我自己来。”汪丽道:“奴家理应服侍四公子。”说着替梅贞宽去外衣,又作出羞怯的样子,娇羞说:“四公子自己解脱里衣吧,奴家在一旁坐等。”她轻移莲步,在门旁一张木椅上款款坐下,把眼看了窗外,梅贞见她温柔娇美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爱怜。

梅贞入得缸内,感觉有一股清凉之气自缸壁渗出,徐徐透入肌肤,滋润心肺,浴水里好像潜藏无穷吸力,将体内浊物不断吸出,他心想:“此缸果然神奇,似乎可以吸纳并转化天然之气。”他于是双目微合,正住心念,凝神敛气,五心朝天,浮于水中,采气归元,意念导引进入体内之气,经过千百条经脉汇入丹田,未到一个时辰,便觉体内真力充盈,精神焕发,周身气血畅通无阻,稍一发念,真气随意而动,出丹田,上神封,走天池,过天泉,转曲泽,下内关,承劳宫,力达掌根指梢,略一收念,万流归综,气归丹田。梅贞心中大感神奇,暗想道:“奇哉怪也,昨夜施用元功大法,导致内力巨损,按理需养气百日方可复原,而在此缸内只消片刻之工,便恢复如初,若再多呆几时,功力岂非加倍?”他心里这样想着,正欲更多采纳天地之灵气,却又觉得体表犹如生出一层坚壁,天然之气再也不可进入体内,连试了三次,内力不增反亏,梅贞寻思道:“原来此浴缸只能助人恢复功力,却不能用于长功。”转念又一想:“能将内功迅速恢复原本的初始状态已是造化,怎可贪心不足,功力要靠修炼得来,怎可投机取巧?修炼之人当杜绝非分之想。”

汪丽偷睛睨看梅贞,见他通体白皙光莹,宛若美玉无暇,不由芳心爱悦,淫欲纷至,邪念蛰起,心中暗想:“似这等如意郎君,教老娘怎舍得离他而去?”一时忘情,痴情地看着梅贞。

梅贞挣开眼睛,看见汪丽一双秋波正含情脉脉注视着他,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说:“让娘子久等了,实在抱歉得很。”汪丽嫣然一笑,说:“不妨事,四公子感觉如何?”梅贞道:“这浴缸果然神奇。”汪丽关心地问:“水凉了么?要不要唤伙计加热汤?”梅贞道:“正合适,小生这就洗浴,娘子请再稍等片刻。”他拿过浴巾,胰皂,在浴缸中噗噗噜噜洗将起来。汪丽柔声说:“奴家给四公子搓背好么?”说着就要起身过去,梅贞一见,慌忙说:“使不得。”汪丽娇笑道:“四公子莫慌,奴家不过去就是。”梅贞不敢怠慢,施展一招本门绝学之一,妙手千幻,陡见白光一闪,好似化作千百条玉臂,琼浆翻腾,巾皂纷飞,瞬间便将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再看那浴水,透出惨绿之色,心知体内毒素已被吸出了不少,更觉这白玉缸绝非凡品。

汪丽看得眼花缭乱,暗自惊奇道:“这又是什么洗浴手法?如此神速?”她自衣盒中取出一套白色棉丝胡服,袅袅婷婷来到浴缸前,故意作出忸怩作态的样子,粉面含羞,眼波睨流,轻轻将衣服递与梅贞,然后轻转腰肢,背过身去,梅贞接过衣衫穿上,长短、宽窄还算合身,较之宋服更显利落。

梅贞洗浴完毕,泄去浴水,和汪丽手拉着手,走出了浴室。那白玉浴缸忽然缓慢旋转起来,吱吱嘎嘎地沉入底座,一块厚重白玉石板从下面徐徐升起,严丝合缝封闭洞口,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平台。

梅贞和汪丽回到禅房,汪丽娇模娇样脱掉白毛兔皮袄,随手丢在炕头一边,才在炕沿边坐定,正要与梅贞亲热,忽闻园外一阵喧哗,大呼小叫从院外走进来四个人。头前一个皂袍黑大汉,活象戏台上的猛张飞,他声如巨雷,叫道:“贾公子何在?”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旁边一个白面书生连忙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说:“休要高声喧哗,若惊扰了贾先生和王夫人,少帅可不饶你。”皂袍大汉裂嘴一笑,大刺刺地说:“贾公子乃是打狼的勇士,岂能轻易受惊?”汪丽从窗纸缝隙向外窥视,但见院中来了三男一女,面前一个黑大汉,咋咋唬唬,认得是太行山黑风寨寨主赵铁牛,旁边一个蓝衣书生,乃是曲阳逍遥书生南郭望,都投靠了蒙古汉军元帅董俊,他们身后跟着一黑一红两位女侠,汪丽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当中一个红衣女子,虽然身穿中原服饰,但汪丽一眼认出她竟然就是那个曾经审讯过她的蒙古女官萨仁,汪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坏了!这个鞑靼悍妇,蒙古母狼,她因何来到了这旮?莫非跟随她的主子,蒙古监国公主阿刺海别吉巡视河北?真是冤家路窄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怕什么,来什么。这便叫我怎生是好?”梅贞见汪丽变颜变色,忍不住问她:“你这是怎么了?”汪丽小声说:“不好了也,这几个男女,都是奴家的仇人,若被他们发现奴家在这旮,奴家死定了。”梅贞来不及多问,安慰她说:“娘子莫怕,有我呢,决不会教他们伤你分毫,待我把他们支开,再作道理。”一听梅贞这么说,汪丽如同吃了一粒定心丸,芳心充满暖意和安全感,她温婉而又感激地看着梅贞,忍不住柔情地靠在他怀里,刚要向他诉说些贴心话,却被梅贞竖起食指在她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此时门外的赵铁牛早已等的不耐烦了,见半晌既没人答应,也无人出来,不由得急躁起来,山大王脾气又上来了,他粗声大气地说:“呔!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在屋哇?”说着抬腿迈步,就要上前拍门,只听屋内有人咳嗽一声,说:“何人在院中喧哗?搅扰俺无法安歇。”话音听似不大,却一字字非常清楚地在院中每个人耳畔响起。房门一开,梅贞踱出屋门。

梅贞来到屋外,对众人躬身一揖,说:“小生贾眀,列位找在下何事?”赵铁牛哈哈一笑,大声说:“原来打狼的勇士竟然是个小白脸子,就凭足下这副身子骨,也能打狼吗?”南郭望连忙将他拉到一边,示意他不要乱讲话,然后向梅贞抱拳拱手说:“在下南郭望,奉少帅之命,特来请贾公子去帅府大殿叙话,赵兄说话鲁莽,贾公子莫怪。”梅贞道:“无妨。”那个容貌端秀的黑衣女子上下打量梅贞几眼,大大方方上前见礼,含笑道:“贾公子请了,俺乃董元帅之女,董玉是也,听丫鬟瑶琴说,贾公子欲寻一张瑶琴,俺这里正好有一张前朝的名琴,不知贾公子是否中意?”丫鬟瑶琴怀抱一张琴,从她身后转到梅贞面前,双手将琴捧上。梅贞一躬到地,对董玉拜谢道:“多谢董小姐登门送琴,小生却之不恭,明日定当完璧奉还。”说罢,接过琴。董玉说:“不用急着还,俺也爱弹琴,只是苦无良师,不知贾公子可否指点一二?”汪丽在屋中听了这番话,恰似打翻了醋坛子,心中骂道:“臭不要脸的贱骚货,分明是想以学琴为名,设局勾引梅四公子,元帅女儿有何了不起?似你爹这等卖国叛将,人人得而诛之!我岂能袖手旁观,让她的诡计得逞?”只听梅贞说:“原来董小姐也好抚琴,小生只是粗通琴理,岂敢误导董小姐?”汪丽闻听,甚为高兴,心里暗想:“如此回答甚好。”董玉道:“贾公子气度不凡,必是琴道高手,今日有幸得见,俺又怎可错失求教良机?”汪丽心里越发嫉恨,继续在心中咒骂道:“该死的小贱人,纯属狗皮膏药,粘上就甩不掉。梅四公子千万别搭理她。”转而埋怨梅贞:“没来由借甚么琴?”又听梅贞说:“实在抱歉,小生此行匆忙,以后有机会,再与董小姐探讨琴艺。”汪丽听了,暗自高兴,这才放下心来。董玉脸上略带不悦之色,说:“既然贾公子急事在身,那好吧,就依贾公子,哎,怎么不见王夫人?”梅贞道:“她路途之上偶感风寒,正在屋内休息。”董玉关切地说:“帅府有名医,可叫来给她诊治。”梅贞道:“多谢董小姐关心,拙荆只是略感不适,睡一觉就好了。”红衣萨仁冷眼观察梅贞,一语不发。萨仁有一种特殊本领,她的嗅觉堪比猎犬,她已嗅到这个院落空中飘散着一股残余香气,似曾闻到过。

萨仁此番来到中山府的主要任务是选拔一批对蒙古大汗忠心不二的中原侠客,以扩充蒙古汉军南下军团的实力,确保顺利实施荒城计划,另外,她也负责暗中监视董俊所部汉军将领的一举一动,以及搜集金军动向和最新战况。她刚刚得到消息,那个逃跑的九尾妖狐汪丽,几天前伙同一个华服公子在满城附近出现,后来又与一个南国俊秀书生厮混一处,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贾公子和王夫人的来历颇有可疑之处,萨仁想要核实眼前这个贾公子的真实身份,同时也很想见一见禅房里的那个王夫人。萨仁将瑶琴拉过一旁,低声问道:“那个王夫人长啥模样?”瑶琴想了想,说:“她蒙着白色面纱,看不真切。”萨仁追问道:“身材,体形,啥样?”瑶琴道:“身材高挑,体形丰满,对了,她的头发是栗色。”萨仁心想:“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八成就是她—九尾狐,汪狐狸。” 萨仁像一个发现猎物的猎手,内心满是激动和兴奋。

梅贞对董玉等人说:“列位请稍侯,在下回房交代两句就来。”他捧着瑶琴回到禅房,将琴放在书桌上,他告诉汪丽,去应酬一下就回,汪丽虽然不愿意他离开她,但也知道梅贞只有同意前往帅府大堂,这几个人才会一同走开,她轻声再三叮嘱梅贞早点回来。

 

帅府大堂宽敞明亮,北墙上横挂一面字幅,上面笔走龙蛇大书四个斗大行书:鹏程万里。落款:中山董俊。下面帅案上插着几支金漆大令,后面虎皮交椅空着,殿内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物,董文炳向梅贞一一介绍,这些人之中,有几位勉强称得上是北国名剑,比如太一道人朱九长,铁臂罗汉殷光正,一指神尼王玉莲,铁爪神鹰张大鹏,另外还有雷电手孙云龙,追风剑项鼎,神棍马俊杰,等等,都是帅府门客,梅贞一一见礼。

董文炳坐在帅案旁边一张豹皮交椅上,其余人等,按照身份尊卑,依次两旁入座,每个座位前设一张茶几,上面摆放酒杯,果脯,糕点,虽然算不上美食珍馐,在此战乱年代,亦可谓来之不易。董玉在哥哥右边一张熊皮交椅坐下,董文炳请梅贞在他左边一张红木太师椅落座。

董文炳先给梅贞斟满一杯清酒,又自满一杯,起身举杯说:“河北百姓苦于狼患久矣,今日贾公子力杀三十余只狼,又击毙头狼,为本地百姓除了一大害,立下大功,根据蒙古燕京行省颁发的命令,各地帅府都要重奖杀狼勇士,我在此代表中山府百姓,先敬贾公子一杯!”言罢,一饮而尽。梅贞推辞说:“小生从不饮酒,万望少帅见谅。”董文炳也不勉强,又与在座侠剑举杯同饮。

众人看到董文炳给予贾公子最高礼遇,心里已然不服,又见那个姓贾的小南蛮居然拒不与少帅喝酒,分明是目中无人,不识抬举,更是来气。张大鹏调侃道:“尝闻南宋朝民风颓靡,多无病呻吟之人,少激昂慷慨之士,北国人性格豪爽,孔武威猛,因此南北交战,南人屡败,贾公子以为然否?”梅贞说:“据我所知,南人虽不如北人强健勇悍,但却知书达理,足智多谋,不知昔年岳飞,当今孟宗政,算不算阁下所说的慷慨激昂之士?兵法云: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非是本朝缺少能人异士,概因吾朝皇帝喜欢天下太平,不忍征战杀伐,以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朝仅孟将军一人,便足可捍卫半壁北疆,否则的话,若是穷兵黩武,昔年岳武穆岂不早已直捣黄龙了?”张大鹏听了,嘿嘿冷笑道:“大言不惭,一派谬论。昔年开禧北伐,南宋朝可谓倾全国之力,结果却被金朝打得大败,主帅被杀。现如今我蒙古大朝的军力尤胜金朝十倍,若是与南人交战,我们蒙古铁骑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梅贞微微一笑,说:“咋一听阁下所言,我还以为出自蒙古人之口,敢问一句,阁下究竟是金人还是蒙古人?”一番话问得张大鹏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在场很多人听了梅贞的话,也都感到尴尬,毕竟原本都是金人,如今投靠了蒙古人,无论怎么说起来,也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马俊杰说:“贾公子以文弱之躯,力敌群狼,足令吾辈对南人刮目相看,但不知那匹头狼被何种火器爆头?”未等梅贞答言,项鼎说:“贾公子身怀绝技,可否施展两手绝活,也好叫俺们这些山野粗人长长见识。”朱九长随声附和道:“贫道也正想开开眼。”众人闻听,也都七嘴八舌,要求梅贞当场献艺。梅贞淡然一笑,说:“在下略懂得些许小能小术,岂敢当众献丑,当时若非张将军挥军杀到,在下性命堪忧,列位高看小生了。”南郭望说:“贾公子过谦了,若无惊人武艺,怎能力敌群狼?”梅贞沉默不语,赵铁牛大声说:“贾公子好生的不爽利,随便演练两手,却又何妨?”梅贞从小洁身自好,性格有些偏僻,不善逢场应酬,也不喜欢与粗俗之人过话,又听这些人说起南人,话语之中充满讥嘲鄙薄之意,心中甚为不悦,更因昨夜破了色戒,心中一直懊悔,性情变得易怒,他感觉体内气血有点异样,不似往常舒缓平静,为了避免因情绪失控而引发冲突,遂起身向董文炳一抱拳,阴沉着脸说:“多谢少帅盛情款待,小生颇感乏累,需要回去休息,恕不奉陪,告退。”说罢,离席就往外走,却被赵铁牛挡住去路,喝道:“你这小南蛮甚是无礼!俺家少帅好意厚待你,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走没那么容易,须得罚酒三杯,再向俺家少帅赔礼,如若不然,休想过俺铁牛这一关。”梅贞冷笑道:“凭你也想阻拦我?我若想走,谁能拦得住?让开!”径直往前走,赵铁牛大怒,待要出手揪扯,突觉右边腋下第三条肋骨缝一阵酸痛,右半边身子顿时抽筋,站立不住,跌翻在地。赵铁牛虽然称不上名剑,但在河北绿林豪杰之中也有他那么一号,身怀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刀枪不入,两膀一晃,也有七、八百斤勇力,即便遇到一流高手,至少也要斗上十几回合,方见分晓,谁知在梅贞面前竟连对方怎样出手都没察觉,便中招落败,究其原因,一是赵铁牛轻敌,没把眼前这个南国文弱小书生放在眼里,二是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梅贞手法太快,隔空打物,认穴精准,又从蔡真人那里学得了摘星手,漫说一个赵铁牛,就算有三个赵铁牛,在他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场众人一个个以惊异的目光看着梅贞,再无一人敢站出来阻拦,眼睁睁目送他走出帅殿。董文炳心里不是滋味,想道:“我本以为家里这些镖师、刀客们的功夫了得,今日一看,简直可以说是不入流,贾公子,真乃高人也,难怪能够力杀群狼,这回我算是完全信服了。”另一个心中暗自高兴的是董玉,她心想:“帅府这些教头,镖师,都是些井底之蛙,平素自吹自擂,目中无人,今天撞上贾公子,正好灭一灭他们的骄狂之气。”于是更加高看梅贞。等到看不见梅贞背影,殿内众人开始愤愤然议论纷纷,项鼎拍案而起,叫嚷道:“小南蛮欺人太甚!当着少帅面,打伤咱铁牛兄弟,简直视吾等如同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定要跟他论个高下!”便有几个人随声附和:“对!找他算账!跟他没完!”嘴里这么吵吵,却没有一人付诸行动。董文炳说:“我看还是算了吧,贾公子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们不但不能与之结仇,还应结交他这个朋友。”吩咐手下将赵铁牛抬下去医治。

此时天色已暗,梅贞回到菊园禅房,轻轻推开房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嘴里说:“娘子,小生回来也。”连续说了两遍,却无人答应。屋里光线昏暗,只见汪丽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蒙头盖着锦被,他估计汪丽睡着了,小声说:“也不脱掉皮袄就蒙头大睡,想是困倦极了。”却又感觉地上似乎少了一件东西,但他一时也没去多想。梅贞怕打扰汪丽睡眠,抱起瑶琴,轻手轻脚来到隔壁房间,这是一间书房,梅贞掌上灯,将琴放在书桌上,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勾,琴音松润清亮,知道是琴中上品,他理好琴弦,校准琴音,凝神定气,开始抚弄琴弦,吟、揉、绰、注,弹了一曲【风雷引】,初起时,琴音悠闲徐缓,似云卷云舒,继而风雨欲来,仿佛听见雷声隆隆,体内经脉之中的气血,随着曲调起承转合,周天循环,由慢转快,往复涌动,全身内力万流归宗,聚集于右手指端,当弹奏到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一节之时,已看不清手式指法变化,但见幻影叠出,琴曲奇纵突兀,只听得拨刺两声,琴声嘎然而止,一股阴柔无匹的劲道随着琴弦疾速震荡,激射而出,竟将窗纸嚯地划开一条一尺多长的裂缝,就听外面“啊!”地一声女人惊呼,梅贞连忙起身疾步来到门外,却看见有一个隔窗听琴之人已经倒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董玉,看样子尚然惊魂未定。梅贞心想:“方才抚琴之时,心神太过投入,以致有人进入菊园也未察觉,不知是否伤了她。”男女授受不亲,也不好近前搀扶她起来,只有赶忙作揖赔礼,面带歉意,道:“小生不知董小姐在此,小姐受伤没有?”董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爬起来,称赞道:“还好俺躲闪得及时,没有伤着,贾公子的琴技,世所未见,俺今晚有缘目睹聆听,实乃三生之幸也。”梅贞谦虚地说:“董小姐奖誉太过了,小生实不敢当啊。”董玉优雅一笑,说:“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哦,贾公子的琴技之高妙,超乎常人想象,已然通神了。”梅贞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董小姐是来听琴的吗?”董玉道:“不是啊,俺原本是在寻找萨仁,却被贾公子的琴声深深吸引,这才驻足窗外聆听。”梅贞道:“萨仁,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原人,可是那个和董小姐你在一起的红衣女子?”董玉点头说:“贾公子好眼力,正是她,她是蒙古监国公主的贴身女官,论官品,比俺家少帅哥哥还高两级呢。”梅贞道:“她好像没有去帅府大殿。”董玉道:“她本来说是要一同去的,可是半道上却失踪了,丫鬟瑶琴对俺说,她曾向她打听过尊夫人,所以俺到这里来看看。”说话间,瑶琴跑来对董玉说:“小姐小姐,萨仁天擦黑的时候出城了。”董玉道:“谁说的?”瑶琴道:“帅府门卫,还有城门官,都看见了,她轻纱遮面,驾驶一辆马车,手里拿着监国公主令,急匆匆出了北城门,大概有什么紧急情况吧。”董玉舒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这个蒙古女人总算走了。”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但从她话语里,梅贞能够听出她对萨仁很是反感。

梅贞忽然想起来,刚才觉得地上少的那样东西是汪丽的靴子,汪丽身为名妓,很爱干净,怎么能像莽汉一样,不脱鞋就上炕睡觉呢?再者,火墙,火抗烧得那么热,室内很暖和,上炕睡觉怎么不脱皮袄和靴子?他向瑶琴问道:“萨仁何时离去?”瑶琴说:“据城门官说,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了。”梅贞思忖片刻,对董玉说:“也许出城之人,并非萨仁。”他走到禅房门口,拍打门环,叫了几声:“娘子。”连喊几声,仍不见回答,梅贞感觉不妙,推门而入,急步来到炕边,将盖着的被子掀开,虽然已经猜到几分,但还是吃惊非小,被子底下果然不是汪丽,而是萨仁,只见她大瞪两眼,口微张,脸色铁青,脉搏停止跳动,看样子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她头上戴的红毡羊羔皮毛暖帽,身上穿的红锦缎羊羔皮袄,棉帛红裙都已被脱去,脚上的褐色牛皮软靴还在。此时董玉也跟随梅贞进屋,一见此情景,吓得她捂住嘴,倒退两步,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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