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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忆中的30年代上海
   

童年记忆中的30年代上海

 

江苏历来是富庶之地,尤其是苏锡常.(不谈长江三角洲,也不谈长江三角洲城市群).可是,如果你说是江苏的,内行人会问你是苏(江)南还是苏(江)北;如果你说是苏北,那羡慕的眼神就变成同情目光了:

     苏北穷. 

     江北穷.

 

四圩来自苏北十二圩,如果不是穷,七十多年后,他还能耿耿于怀童年在上海的美好时光吗?他记住了该记住的东西。

 

1.

大约是1932年冬吧,殷秀英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桂芝,衣角被四岁多的儿子四圩紧紧拽着,三人坐船从江北十二圩乡下到江南名城镇江。有说“香醋放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指镇江醋有醋的名气,肉有肉的吃法,面有面的故事,乾隆点过赞。一早出门过得江来已是午晌,他们看到码头有很多卖包子的餐馆,异常热闹,肉香扑鼻,就奔包子去了。巧的是餐馆里遇到十二圩一位熟人。后来熟人牵着四圩的手把她们一家送过天桥,上了火车. 殷秀英真是千恩万谢这位老乡。 去年北方发生 震惊全国的9.18,眼下兵荒马乱拖儿带女出门不容易,更何况她是裹脚女人,三寸金莲上下天桥抱着婴儿非常吃力.

 

那是四圩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上很多小贩叫卖小吃,特别是操着上海口音的叫喊声分外悅耳:

     “五香牛肉夹面包!”

     “买五香牛肉夹面包!”

 

一路上四圩他们随身带的都是十二圩土特产。这火车上香喷喷的面包还有香喷喷的牛肉,比刚才的肉包更诱人。面包?牛肉?四圩好馋,好想要母亲买。可是第一次坐火车,四圩除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卖面包的,耳边传来五湖四海般各种口音,一双小手不敢乱动,小嘴巴紧闭着不敢给母亲说,四圩心里好怕,首次坐上这庞然大物的畏惧感远远超过对牛肉面包的渴望. 母亲一直照顾不满半岁的女儿,没有查觉四圩的心思。火车一开,一摇一晃不知不觉中四圩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上海.

 

四圩舅舅殷平志20年代末从十二圩搬到上海。把他母亲-四圩外婆也接到上海。眼下舅妈邓金环和表姐乾琳来火车站接他们。出租车把欢天喜地的五个人送到家门口。 四圩忘记昨天火车上让他心神不定的牛肉面包,出租车的窗外,已令他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见到幺女及外孙的殷老太太特别高兴. 只是老太太不让他们在外面玩。原来,今年初日本 突然向上海闸北国民党19路军发起攻击,史称1.23淞沪抗战。 政府最后拟“攘外必先安内”之国策,以期军阀割据内乱不已的国和家能安定下来。殷老太太不懂也不想懂,她总觉得外面有点乱,还是在眼皮底下看着这些孩子靠谱。 这让在田野里耍贯了的四圩有点不适应,好在很快他就和表哥混熟了,表哥乾文只比他大几个月,四圩寸步不离地跟表哥乾文屁股后面,两人很有缘份,他们找到了最喜欢玩的地方-客厅沙发. 四圩第一次见到沙发就喜欢上了它。比起小板凳小椅子,沙发不仅可以坐,可以睡可以跳可以蹦。沙发跳够了就去爬楼梯。

 

一次,四圩跟着乾文表哥他们后面爬楼梯玩,不知怎么的,一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四圩的外婆总是坐在楼梯口的靠背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声响,一看是四圩滚了下来,大声喊:

    “高妈,快来,四圩在楼梯上滚倒了“

 

高妈就是四圩舅舅家保姆,江苏句容人, 三十来岁。闻声立刻跑过来把四圩抱起来,递给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慈爱的把四圩前后上下抚摸了一遍,然后又指责众人为什么没有把四圩看好. 四圩呢,因为是冬季,穿得衣服多,从楼梯上滚下来也不觉得怎么疼 也就没有哭,相反他心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呵护. 大家紧张了一会,总算松了口气,反过来笑话四圩,笑他穿得那么笨重,笑他滚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什么诀窍,笑完后,又叮嘱他不要再滚楼梯玩了。

 

殷秀英看到在上海当奶妈非常赚钱时,十分羡慕,自己也正在给女儿喂奶,不妨试试在上海当奶妈吧。她的想法遭到母亲殷老太太和嫂子的共同反对:

           “耐心把孩子苦大吧”.

 

把孩子苦大,穷人家养娃不容易.

 

 

2. 

四圩第二次去上海,大约是1934年夏,四圩6岁左右,随母亲搭乘十二圩装盐的海轮,四圩的哥-10岁大圩也一起同行。带他们一家三口上船的是领江姓冯,他对船长说:

                “这是殷领江的妹妹”.

 

领江是旧称, 现称引航员,引水员,英文叫Pilot。 在中国, 长江引航员习惯称‘领江’。 船在水上航行, 水下礁石险滩,曲折航导,复杂港湾,暗沙急流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深奥水文知识。有人说开船比开飞机更有挑战性大概就是说的这.  那时的长江上海港口都是外国船外国船长外国引水员。中国引水员,为数不多。1928年殷平志任淞汉引水员,即领江。

 

首次上洋船,四圩觉得好稀奇,他们被安排在餐厅里临时加的行军床。 大约是深夜吧,不知道什么声音,四圩醒了。 他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冯领江一个人用刀叉吃东西,那家什像是小孩子们摆弄的儿戏一样,太新鲜了。四圩吃东西用筷子,喝汤用瓷小汤勺,上次在上海舅舅家用的是精美不锈钢汤勺。这冯领江用的餐具套装他没见过呀。四圩揉揉眼睛,准备再仔细看清楚,耳边飘来冯领江一句话:

      “喂,你要不要来吃一点“

 

四圩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把头缩进被子里,咽下一口水,又睡着了. 

 

白天,大圩带着四圩在餐厅外甲板上玩,二人看着两岸风景,看着看着,突然四圩眼睛睁不开了。大圩就开始帮四圩揉,揉呀揉地, 好像越揉越疼。正在这时,来了位船员说:

      “小赤佬,这里有煤炭灰,是煤炭灰入了眼睛,不能揉,只能吹,慢慢地吹。你们小孩不要在甲板上玩”.

 

二人很听话回到了餐厅区域.

 

船到吴淞口时,一艘小汽艇把冯领江和四圩一家接上岸。汽艇很小,开起来的时候感到和浪一样高,四圩吓得紧紧抓着母亲殷秀英一动不动。生怕汽艇沉了。到了岸,三人坐公共汽车顺利直达虹口区迪斯维路的昆明里舅舅家.

 

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里弄房子占据了上海滩大块土地。此时是上海大暴发阶段,也是中西合璧时代,设计师将欧洲的联立式住宅和中国传统的三合院和四合院相结合,即中式结构,欧式联排,创造新建筑样式的里弄住宅。里弄在一条纵轴上依次展开,前后排排伸展.

 

四圩记得舅舅的房子靠近苏州河,红色三层楼,花园式围墙,铁制花格门,一进门就是天井.

 

殷秀英只敢带着孩子们在弄堂口看看,不敢带孩子们上街。三十年代的大上海,车水马龙,满街都是大小汽车和电车. 这次, 四圩不再蹦沙发了,舅舅家多了个新舅妈. 四圩喜欢模仿表哥乾文的样子,左手插在腰上,右手食指轻轻晃着:

        “阿拉上海人,侬是小瘪三”.

 

四圩喜欢大舅妈,对大舅妈房间里的留声机,又称“洋唱机”着迷. 这是十二圩没有的。四圩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里面说呀唱的呢?表哥乾文表姐乾琳逗他说:

     ”你找呀,这些唱戏的人就在楼下”

     “刚刚又到楼上去了”

     “洋人在街上捉到小孩,把他们变小。所以要他们唱他们就要唱”

 

四圩信以为真,恨洋人心太狠。回到老家十二圩时,绘声绘色地讲给那里的同龄孩子. 那些孩子们睁大眼,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圩. 后来老四圩回忆说,真是乡巴佬呀,又愚昧又穷.

 

在外婆家,四圩每天过早时会吃到一种叫“螺纹“的酱菜. 四圩奇怪:怎么是酱菜呢?怎么那像真的螺丝呢?四圩在乡下也会跟着大人腌咸菜,不是这个样子。 也不是这个味道。

 

四圩大舅妈每天会买满满一蓝子菜回来,在四圩眼里是十二圩乡下过年才有的排场和阵式. 可殷老太太不停地唠叨:

      “要换花样啊,怎么老是这几样菜呢?”.

 

桌子底下堆满了西瓜.还没有吃完,西瓜又有人送来了。谁想吃就谁开。有时切开一个,尝尝不甜就扔了,又去开一个,四圩看得好可惜。在十二圩老家,立秋后才可买一个西瓜,一个人只能吃几片,差不多啃到西瓜的白色部分了,还要把瓜皮留下来,当蔬菜吃. 瓜子呢,也不能扔,留着过年吃. 

 

这个习惯四圩一直保持着,并传给了他的下一代。他的下一代很难理解因为比他们穷的人家也没如此节约呀。

 

有次,殷秀英带着四圩到弄堂外边玩时,发现一处烧饼店,闻起来比十二圩烧饼香些,看上去比十二圩烧饼酥些。殷秀英就买了一块和儿子四圩分着吃。一边吃一边说:

       ”嗯,是比十二圩好吃多了”.

 

二人边吃边走,到了家时,烧饼还没吃完,高妈看见了,摇着头叹了口气说:

     “么姑妈,你饿了吗?家里有吃的. 你不要吃烧饼,殷太太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会责怪我的. ”

    “在上海,烧饼是人力车夫和出劳动力的人吃的,是穷人吃的”

 

高妈轻言细语的一席话把殷秀英说得很不好意思,她低下了头,看看手上剩下的烧饼,再看看旁边四圩望着自己的眼神,手心里的烧饼捏碎了。

 

从此,四圩幼小心灵里,埋下一颗种子. 

 

 

3. 

殷大公子乾文教四圩不少知识.  住在昆明里,房子看上去都一样,回来时常常分不清而走错了。乾文表哥就教四圩数号码。后来四圩跟他妈出去时,四圩就会说:“过马路要两边先看一下,等红灯亮了,车子停了再过马路。” 回里弄时先数号码。殷秀英十分喜悅,告诉外婆和舅妈,都说四圩好聪明。

 

 吃饭时,大人小孩分开, 小孩不上桌。这个习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独生子女时代”才绝迹. 几个老表们在一起,大人把饭菜夹好后,自己端着碗到旁边去吃。 客厅有把躺椅是老太太的,椅上有二个小园口,一个放茶杯,大一些,一个放烟灰缸 小一些。一把躺椅只有二个小园口,所以几个老表喜欢把碗端放到园口里。如果抢到大园孔就赢了. 有次,四圩抢到了大园孔,非常高兴,碗还没有放稳就开始得瑟举起双手自我庆贺,忘了形,结果碗掉下来了,碎了,其他老表们太高兴了,笑了, 是那种幸灾乐祸地笑。碍着老太婆面子,老表们平时总是让着最小的四圩,现在好了,自己惹祸了吧。 四圩一下子呆了,然后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外婆殷老太太马上过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挨个责怪除了四圩之外的所有孩子们,高妈也立刻过来把地上的碎碗饭菜打扫干净,然后又盛了一碗给四圩。可是,四圩接过了饭碗还是在哭。大家安静了,不再笑了。老表们有些不知所措: 一碗饭,值得这样大哭吗?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四圩心里丢不起这碗白米饭,并不是人人知道。他二姐因家里穷,一出生就送小人堂(育婴院)。他父亲在盐船上做厨工, 每天只吃二餐。出一趟盐船少则几个月,长则半年多不能回家。为了改变贫穷命运,四圩父亲自觉不吃肉,以为这样不伤害生物会得到好报应。现在这一大碗白米饭,鱼肉菜蛋样样俱全,怎么说丢就丢了呢?嗯, 他会不会受到什么报应呢?大概这就是他越哭越伤心的原因。

 

全家人都劝不住四圩的大哭,这时,高妈说了一句:

          “不要哭了,老爷在睡觉”.

 

四圩到上海二次都没见到舅舅。第一次坐火车怕火车,那还看到了火车。这舅舅连面都没有见过,还没第一次呢. 果然,四圩不哭了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四圩才第一次见到舅舅.舅舅决定带四圩上船:十八岁大小伙没手艺没工作。就是那次见面,舅舅也没对四圩说一句话,仅仅只是瞄了他一眼,且面无表情。

 

很久以后的后来,四圩也上了船,也开着和他舅舅一样的船,也有几个月不在家-船在申或渝船厂维修,俗称“修船“,这时,四圩太太会把汉口娘家的姑姨舅表们接到家里来,或小住十天半月, 或通宵打上大人搓麻将,里面大概也有未曾谋面的外甥侄儿们。

   

晚饭后,四圩他们常跟着大舅妈一起到大世界-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他们喜欢里面的哈哈镜,使人变长、变矮、变胖、变瘦,乐此不疲。不过最喜欢的是杂技,还有无声电影. 常常留连忘返。回来时在大世界门口,由表姐乾琳打电话叫祥生出租车送回家. 

 

那时候,祥生出租公司不仅是上海出租车行业龙头老大,当时上海流行“电话叫车”,不是现在的招手停车. 祥生老板花重金从电话公司拍到“40000”号码, “四万万同胞,拨四万号电话”的广告铺天盖地,又设计制作一种小巧玲珑话筒挂架,免费安装在舞厅、饭店、旅馆、百货公司等热闹场地。所以叫祥生出租车非常方便,

 

那时表姐乾琳也不过十来岁。表姐乾琳长在上海,一直是懂事聪明善良的榜样。后来证明生活富裕,阅历简单. 抗战期间经港去渝途中上当受骗失身,酿成终身遗憾.

 

上海的夜景彩灯美极了。超过十二圩过年灯会百倍千倍. 四圩回到十二圩时,大讲特讲这些见闻,众乡邻里都充满了新鲜惊奇和羡慕。每晚织鱼網时,就是四圩得瑟之时,他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上海故事. 祖母听后说:

             “我们湖北汉口也有个新市场. 又热闹又好玩,还不是样样都有”.

 

抗战前的三十年代,二次在上海,每次都住了一个多月的四圩,不仅带回上海的奇闻逸事,吃的穿的玩的也焕然一新,还有成色不错的旧衣服,在邻居眼里那都是新式贵重时尚的标志,非常羡慕。这时四圩会喜形于色加一句:

       “我舅妈说了,好好读书,长大到上海学机器匠”.

 

那次从上海回来,四圩穿了件浅黄色毛背心,是四圩新舅妈织的.新舅妈总是一个人坐在三楼房内拿着二根竹竿做的“针”织毛衣。她亲手给四圩织毛衣. 软绵绵的手过几天就要在四圩身上量一下,或是用大姆指和食指张开来量,或是大姆指和小指张开来量。这是殷秀英家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件“私人定制“新毛衣。回到十二圩,四圩每天捡野菜挖滩草都穿着它。每每洗晒之时都有左邻右舍观赏和询问. 他幸福极了。

 

不久衣服晒在外面被人偷走. 

 

四圩垂头丧气了好久,好久. 

 

给四圩织毛衣的新舅妈不久也离开了舅舅家。 第一件毛衣就这样从四圩的生活中大张旗鼓地来,烟熄火熄地走了。

 

 

苏北的穷,据说与1855年黄河改道有关. 黄河这条母亲河脾气不好,反复改道. 1855年黄河决口改道,结束了长达七百年黄河南流夺淮入海的局面。依赖运河与黄河的江苏北部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1911年、1921年、1931年均发生大洪水. 

 

1931年大水灾时,四圩三岁,住的草屋被淹。四圩父亲从船上拿块木板在草屋里搭跳板走。怕四圩落到水里,腰间系一条草腰带,人靠着芦苇墙壁走,经常在芦苇墙上蹭,背上被芦苇刺破了还不知道,直到发炎化脓家人才发现,从而四圩腰背上留下了永久疤痕。

 

水患之后,是战乱。 抗战结束是内战。长江以北的难民一次次大量涌入苏南和上海。他们渡江而来,没有资本,只能从事黄包车夫、搬运工、理发师、搓澡工等工作,在江南人眼里就是穷人。

 

口音即名片。说着一口正宗“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苏北杨州话,四圩最终没在江南落下脚,这样看来,在上海的日子和童年时代一起,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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