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弹簧”是一匹黄褐色的骒马(母马),二十多岁了。它年轻时养育过几头马驹,后来便一直驾辕,拉着一辆胶轮马车到处走。再后来,二弹簧的右后腿便有些跛,接着便是彻底地瘸了。彻底瘸了的二弹簧仍然很尽力,赶车的一跳上车,它就一瘸一拐地走起来,车上的人和货便跟着它一起东倒西歪。仓库的人摇着头说:二弹簧老了。坐马车去营部的人摇着头说:二弹簧老了。于是连长也摇着头说:二弹簧老了。连长说二弹簧老了,可是有严重后果的,因为他可以上报营部,把二弹簧“处理”掉。饲养员“耳朵”却认为,二弹簧只是崴了脚,好好治治,还能干几年。二弹簧没有老。耳朵是出身不好的城市子弟,能够到农场来养马挣工资,已是皇恩浩荡。他得到“耳朵”的绰号不是因为他的耳朵有什么异样,而是因为他有点像《列宁在十月》里边说“您注意他的耳朵没有”的那个密探。人们忌讳耳朵的可怕出身,不愿意和他接近,他便把温驯的二弹簧当作他的倾诉对象。午夜时分,耳朵给槽里添上一些碎豆饼和干草,便开始对二弹簧喃喃低语。二弹簧默默地咀嚼着,两只耳朵不停地转动,长长睫毛下的一双大眼射出善解人意的温柔光芒来。二弹簧是耳朵的朋友,耳朵不愿失去朋友。兽医来了。他绕着拴在槽上的二弹簧转了一个圈,然后摇着头说:二弹簧老了,不中用了!二弹簧的命运已定。得到营部的批准以后,连长召集马车班长和炊事班长开了个会,决定明天上午将二弹簧处理掉,交给食堂改善生活。马车班长提起了耳朵,说他的情绪很不好,怕他在场受刺激。连长说:那就调开他,让他去加工厂拉面粉!第二天早上,耳朵套车去拉面粉。临行前,他对班长说:二弹簧昨晚胃口好得很,会好起来的。班长说:好啊好啊。等到耳朵的马车越走越远,成了一个小黑点时,班长便把二弹簧牵到连部前边的草地上,为它取下了笼头—这在它的役马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二弹簧似乎很喜欢这种无牵无挂的自由,瘸着腿在草地上踱起步来,还不时低下头啃食着薄雪下的嫩草。人们无声地围了过来,各种目光交织着投射在二弹簧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怜悯。连长从连部取来一支步枪,一边走一边压上子弹。他把步枪递向一班的小黄:你来!小黄的脸立刻白了:连连连长,我我我枪法不行,您忘了上次狼狼狼来偷—偷羊,我我开枪没没打着狼,倒打死一一一头羊,您您您还是找别—别人吧。连长火了:妈了个巴子!顶着马脑袋开枪,瞎子都能干,要个屁枪法!他把四班的大李叫出来:你来!大李吓得两腿直哆嗦,连连往后退,好像要枪毙的不是二弹簧而是他自己:连长连长,您饶了我吧,我从小不杀生害命,鸡都不敢杀,虫子也不敢踩的,求求您了!连长吼道:瞧你这怂样!连鸡都不敢杀,还想入党?!二班副宁重自告奋勇:连长,我来!绰号“拧种”的宁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看来这活儿也只有他来干才最合适。拧种从连长手里接过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二弹簧。他虽然很二,却不敢“顶着马脑袋”,而是在五米开外搂了扳机。叭!大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飞起来。二弹簧抬起头,惊诧地望望四周,似乎不知这一击从何而来。叭!叭!二弹簧感到口渴,便大口吞咽地上的积雪。叭!二弹簧摇摇晃晃向人群走来,仿佛要问个究竟。啊!人们惊叫着往后退,二弹簧却轰然歪倒在草地边的沟里,只有马头不屈地昂着。炊事班长带着他的兵,抡着擀面杖和扁担冲上去,解决了战斗。人群中有人叹息道:二弹簧这辈子啊。当一角残月爬上星空时,耳朵回来了。他“吁”了一声,满载面粉的马车停在食堂门口。开饭时间已过,炊事班给耳朵留了两个馒头和一碗肉。耳朵问:什么肉?炊事班长蒙他说:副连长今天打的狍子。耳朵在桌边坐下来。他举起筷子,暮然看见碗里有一只马耳朵。是二弹簧的耳朵,那倾听过他无数悄悄话的耳朵。耳朵丢下筷子冲出门,一头扑倒在雪地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