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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生涯回忆录:中国看守所角落 第二章(之一)
   


第二章  捆绑 (之一)

 

可是在那种气氛之中,从来没有而且永不会有一种智力活跃的人民。

 

--约翰·密尔——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被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

 

重庆秋天的太阳依然暴烈,斜射半墙,明暗分明的界线,正好光顾那批走进岗亭的雄赳赳警察,雪白制服,蓝色裤筒,侧边发皱的条纹象红污的蚂蟥列队垂直。整齐划一的黑皮靴亮煌煌的头尖,闪耀黑龋龋汹光。警察们个个年青,多数膘肥体壮,脸若秋霜,虎视眈眈如鳄鱼的表情。其中一两个老瘦干瘪,裤管凹进,裆下空空如也,太监般的神情,侩子手的架势,像郑关西随时想和潘金莲的小叔子拼命。他们双袖半挽,单手提绳象牛肉里的筋条,活鲜鲜抖动。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脸上一付特殊神情,大有天神下凡的意味。在中国,欺负弱者是一种常态,更何况在阶级斗争是纲的年代,不对阶级敌人狠点,是不容易得到好处。 

 

太阳下的我们半是慑服,半是顺从,依照点名顺序,低头对高墙成排排。 

 

“站好!” 警察吆喝声起,脚步掷地有声,哗啦穿插进来。我们的头顶几乎触到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每人的手自觉放在后背,乖乖等待捆扎。为了给点”颜色”出来,冲进几个警察出拳,蹬腿,大头鞋叮咚飞踢,”哎约!”“...,哎...。”的闷叫声,在犯人口边挤出,随即沉寂。他们的工作习惯就象铁匠对铁砧,击拳手对于沙袋、那快感不言而喻。挨了拳头的犯人,从背脊到肋巴,甚至腿杆,毫无声息迎接这闪电般的四肢出击。写到此,我想起我的第一个学徒,其父是警察科长(书记将抓捕我们的系列上报材料由他转给,等于是叫他爹帮忙把我们弄进牢房),这小子曾在车间里吹牛,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与邻居(干警家属)伙伴玩耍,谁说一声“走啊,去打犯人!”便迎来一阵雀跃欢呼,争先恐后往关押犯人处跑去。然后是乐呵的看彼此的满手足血迹,畅谈摔腿挥拳的体会,乐滋滋的像洞庭湖的老鼠。那时公安局关押犯人没有期限。听他说的欢,我觉得奇怪。就在我坐牢几年后出来,听说他已经从工厂转转公安干校,之后就是警察。子承父业在中国也成了名正言顺的世袭。可能现在扫黄顾黄过瘾,要不就去弄出千千万万个孙志刚的下落来了。 

 

高墙下低头的我们颈背发怵,第六感官追寻警察虎视眈眈的雄赳赳动态,谁也不敢抬头。那绳索摇摇摆摆,带着毛刺的综丝,活灵活现象吐蜒的毒蛇。大头皮靴在我们的足跟后停住,这冷冰冰的东西贴上后颈,分头尾延伸两边,朝前一滑,摇晃,卷缩,伸长,垂直,活灵灵吊下。突然一翻卷从肩胛窝穿进去,上下起伏,徘徊缠绕,一圈又一圈顺着双臂,膀,肘,小臂,蛇头蛇尾交织一块,两个手腕拉成相对并列,大臂和小臂已在背后被绞成90度,这条贪婪的毒蛇竭力头尾一齐上爬,穿过我们后颈的中部,反扣下滑,象二龙戏珠,在手腕交汇,突然间感觉腿被踢,忽然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警察手劲一个爆发力,这下犯人浑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顶,双足根随之反弹扭曲。

 

平生第一次经历到捆扎我的警察的熟练技巧,他最先慢慢绕弄绳索,象编织花环。我想这家伙还懂人道啊,绳索仅仅是轻轻妥贴皮肉。当他最后时刻拉住绳头,一脚踢来,我猛然一惊,忘却了手臂还套着绳索,就这时趁我不备,他小小的个子一个弹跳,狠狠一扯绳索,强力的牵扯使我的身形不由自主被拉挺,挺起来象鸡子被翻开翅膀,捆为粽子形状的关节几乎脱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粽子,捆我的警察技术超群,后来见了分晓。 

 

“那时候要暗用抗力,最后那一瞬弄不好就魂飞魄散。” 当我那天带着伤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经验者对我说。苦笑中,我很想揍他一拳。“你怎幺不早问我呢,那个犯人不挨捆?包括以前的中央首长!”他看我的神色,几分畏惧,说时把手向后一操示范,有内功似的。那眼色让我想到如果文革为刘少奇发动起来,会不会捆绑毛泽东呢? 早年,毛做芝麻官时也曾命若悬丝,差点给粟玉裕(那时为连长,负责押送看管毛泽东)嘣掉。当年袁崇焕不就给渔网罩住鼓起鱼鳞,一个网眼一刀肉。张正隆写在<雪白血红>>里扬子荣那一伙,把敌人的头颅砍下来吊在树梢。 革命回忆录”肃反”时候用口袋把同志罩麻袋沉河,十多岁姑娘只要看起来漂亮,觉得有资产阶级意味,一但不顺眼也这样把人家做掉成冤鬼。土改时搞得快的干脆活埋勒杀,扔到山沟砸一阵乱石头。我曾居住重庆南岸,文革时候造反派用铁丝缠捆反对派,穿耳朵沉潭。对妇女强奸后塞丝瓜。比如刘少奇被捆在床上半年,彭德怀肋巴给打断,我们就幸运多了。从前看过那幺多次游街,尚不觉得绳索对皮肉竟是这样。这下尝到”梨子滋味”,就稀奇古怪的联想自慰。因为我们的国粹思想,还是靠人整人而积累,道德辞令下的实质,莫非是抓住机会而已。 

 

当我们都被捆扎完毕后,听到一声令下:”坐倒!(下)”。警察走出岗亭去,地坝上黑压压一片,犯人全都埋头下坐,象一堆包装好的货物。监狱长和几个枪兵在旁边麻木静观,等候着。渐渐爬高的太阳射着我们的头颈,与刺进皮肤的棕绳同流合污。绳索能使血液无法流通,再有烈日参与烘烤,我们默默等候,急切的盼望囚车早来,早游,早去,早回,既然是菜板上的肉就任切任砍。当年的时髦语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以人民的名誉干魔鬼事,也冠冕堂皇。 

 

时间静止如懒汉,一切是那幺的安静,我们等候押运车到。曾经看过的游街那是多幺有趣的游戏啊,每逢几个节日之前的游街示众犯人,只觉得热闹可观,这下轮到自己,轮到为来临的”国庆”节贡献,才知道这活原来是:嗓子眼儿塞胡搅面――够呛。我们的头低沉在两膝间,弯曲的背脊在上黑压压一片。簇拥在铁门边的枪兵及监狱长木然站在旁边,太阳还是慢慢烧烤着我们的后背。牢房的风门通通关闭,估计没出来的犯人会从门逢里偷看。时光紧随阳光在墙。 

 

外面的车声终于轰鸣,所有人都松驰下来(也许更紧张),随即一阵吆喝:”起来,起来!依次走,一个看一个。”我们单行成列走出仅能侧身而过的岗亭铁栏,绕90度的弯道,再往右转出门才是内外墙间的空地与菜地,大门外一辆辆临时囚车(被征用的各厂的解放、东风、老山城牌等卡车)敞开后箱,车上站满持有三八大盖老枪的民兵,胸前扎上子弹袋,袖章,武装皮带,全民皆兵的年代,其中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把目光疾疾移开。一阵吆喝我们的指令对墙低头,有人抬来大叠黑牌分发,纸版上墨写上我们的姓名和罪行,如:现行反革命某某,反革命盗窃某某,反革命凶杀犯某某,反革命流氓犯……,以及所有的贪污,贩卖人口,偷盗,强奸,扰乱社会秩序等等,都冠以反革命。一人一块那早已写好叠起备用的黑牌。我被挂上”现刑反革命份子”,”现刑”属于最正宗者,每次为重点打击对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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