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五月的中国,政治走向如同过山车,学生运动先是受到社会各界普遍同情与支持,可随着520戒严令发布,一切又急转直下。有人选择离开,有人毅然决然加入。 我和老纪在天安门广场的那顶小帐篷意外“走红”,天天有人造访。结识的伙伴如同天上繁星,有的留下姓名,有的只有昵称。 一个叫李青的北京男孩跟我混得很熟。他来自北京一职高,背景不祥,说实话,不喜欢他,满嘴油腔滑调京片子。可这家伙每次过来都带好吃的,当然,条件是在我行军床上蹭午觉。 一个炎热中午,这小子钻进帐篷。本想轰他走,可他嬉皮笑脸让我别急跟他出来一下,原来外面站着位漂亮的小护士。 “您好,就喊我小蔡吧。我是李青初中同学,在护校上学,目前实习。现受我们医院委派,和同事在广场设立医疗站服务大学生……”女孩自我介绍。 小姑娘说话得体,应该有良好家教,可她怎会和李青这种胡同串子交往。我没好气,打断她, “有事吗?” 小蔡看看李青,李青赶紧把我拉一边,嘀嘀咕咕告诉我, 是小蔡找他帮忙,今天晚上一群西北某体院大学生要去山里拦军车,怕出危险,强烈要求配名护士。领导派小蔡去,可小蔡不认识那些人,有点害怕,想叫李青作伴。 “那你找我做什么?” “大哥,那些都是大西北来的体育生,身高马大,我也怵头啊。大哥你见多识广,就陪哥们一起去吧。” 最近心情不爽,阿霞的事让我郁闷很长时间,倒也想找机会散心。明知危险,还是和李青约好晚上见面。 晚饭后到集结地,果然一群西北汉子威风凛凛站在那儿。身着护士服,佩戴国际红十字标记的小蔡怯生生躲一边,可没见李青。 “说好晚上一起去的……”小蔡焦急地四处张望。 我看看表,已经比预定时间晚十分钟,带队大哥一直催促。 小蔡要去找公用电话。 “不必了 ……” 我忽然明白,我们都被李青耍了 。 这么危险的事,这种人怎会去?小蔡找他,不知他们什么关系,他不得不帮。忽悠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去,对他来说,已经很对得起朋友了…… 一辆敞篷大货拉着我们向山里开去。 小蔡靠着我,紧张地注视周围。 汽车停靠一加油站,那边有简易公厕,建议小蔡去一趟。 “不想去,太脏了。” “前面进山,你一女孩不方便。” “您甭管了,需要时我去老乡家……”语气中带着北京女孩特有的傲气。 说实话,不喜欢她这种说话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货车停一废弃铁道边。司机告诉我们,过了铁道就有军用公路,堵在路口就可以,明天上午来接我们,希望大家平安。 听他道平安,心里有点不祥感觉。 看看四周,荒山野岭,最近村落也在10里开外。 “今晚真有军车通过?” 带头大哥言之凿凿——军车必走此路。 附近有条小溪,水很清澈,我们在溪边找处开阔地扎营, 在脏乱差的广场坚守这么多天,终于看到遍地野花和青山碧水,心情为之一振。 正和大家捡劈材准备篝火,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好像所有人目光都射向溪边。 转身望去, ——是小蔡 ! 不知何时,这丫头跑到溪边,坐在一块岩石上,脱了鞋袜,卷起牛仔裤,正在陶醉的玩水。 微风拂动扎成马尾的秀发,雪白的小腿和玉琢般的脚丫在水面荡来荡去,落日余晖下,身穿护士服的白衣少女,美得让人窒息。 时空一时凝滞。 待我清醒过来,小蔡已意识到身后一群狼一般的眼睛在注视她 迅速穿鞋上岸,低头躲在一边。 不得不吓唬她,荒山野岭,面对一群虎狼般的青年男子,切记要低调。否则,她会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 午夜时分,昏昏欲睡的我被什么动静吵醒。 睁眼一看,身旁的小蔡在翻背包,表情怪怪的。 “怎么了?” 小蔡低声说:“刚才迷迷糊糊,有人动过我包……“ 马上睡意全无,“丢了什么?” 她压低声音,“没丢什么,只是……只是我刚才脱下的丝袜不见了,还有……还有包里的换洗内裤……” 立刻明白发生什么,起身要去找带队大哥。小蔡一把拉住我,使劲摇头。 只好坐下,“你睡吧,我替你放哨,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小蔡看着我,“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小姐!”有点不耐烦。 她嗫嚅着 “想方便……” 最让人头痛的事发生了。 看看黑黢黢四周,大约五十米开外似有片矮树丛。我拿起手电筒踱向那边,检查一番确认安全后叫上小蔡,把电筒给她,让她去树丛另一侧方便,我则守在这边背对她放哨。 身后两米处响起轻微小便声,我长吁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 当我们返回营地时,所有人都盯着小蔡看。 本就感觉尴尬的小蔡更觉难为情。 她从包里翻出所有衣服围身上,盖住身体的裸漏部位,连脖颈和脚踝也不放过。再把太阳帽扣头上,使劲压低帽檐,坐在包上,双手抱膝,低头不语。 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就随她吧。 黎明时分,人们忽然骚动起来,一当地居民开车过来,说大批军车正往这边驶来,前面一公里处有座桥,已经有当地民众守在那儿了。 带头大哥立刻集合队伍,我和小蔡也准备跟大家走,却遭所有人拒绝 ——前方生死未卜,小妹妹必须留下,不能有任何风险。 我也被要求留下照顾她,人家说了,小蔡有任何闪失,拿我是问…… 小蔡惊讶地张大嘴巴望着他们。 既出乎意料,也在意料之中,我理解他们。 望着这些年轻人远去背影,心中翻江倒海。又默默感慨,这些西北汉子,真爷们儿! 接下来的三小时令人揪心,远处传来车辆行驶和人群嘈杂声,小蔡几次想过去都被我拦下,“你去只会添乱,那些大哥哥会不顾一切保护你。等在这里,对你,对他们,都是最安全的。” “我怕有人受伤?” “应该不会吧,去年我们去兵营军训,解放军同志好着呢” 嘴上安慰她,心里确实没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远处传来一阵连续的重型车辆启动声,过了一会儿,一切归于平静。 顺着公路望去,清晨薄雾中,一群年轻人向这边慢慢走来。 再看小蔡,不知何时,眼角已挂着晶莹的泪珠…… 带头大哥告诉我,来的是38军一部,在人们劝说下,部队原路返回营地,带队军官级别挺高,还是位大校,说38军人民养大,不管发生什么,绝不向人民开枪!” 我感到眼眶湿润。这些年轻人凭着满腔热情,用血肉之躯作赌注去阻拦军车,因为他们相信解放军蜀黍,相信人民子弟兵不会因为少数人利益去伤害养育他们的人民 ! 多年后才知道,最先赴京戒严的解放军38军各部,忠实履行了向人民的承诺。包括军长徐勤先将军在内一批将领六四后因“平暴”不力被清洗。虽然全国各地民众纷纷自发在主要公路设卡,极力阻止当地驻军进京,但历史进程,终究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左右。 那天,在京郊荒山上,没人相信十天后发生的惨剧,所有人都陶醉在军民鱼水情幸福之中。 附近居民兴高采烈慰劳我们,送来烧鸡,熏肉,还有两大桶热气腾腾面条。 带队大哥让大家排队领饭,却发现小蔡站在两个大桶前,手握大汤勺, “大哥哥们辛苦了,都坐下,现在我是大家的服务员。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也不管以后你们能不能实现自己目标,希望大家记住,这次危险行动中,曾有个叫小蔡的小妹妹跟你们在一起……” 不知何时,小蔡精心打扮了自己,朝霞映衬下,本就光彩照人的她,更加美丽动人。身上的护士服已换成半透明衬衣,里面胸罩的轮廓和颜色清晰可见。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衣领也开得很低…… 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回到广场已是中午,一觉睡到傍晚。李青下午来过,留张纸条道谢,上面一堆借口。我理解他,对他来说,他已做到该做的。 转天上午,小蔡来了,带来一大堆零食。告诉我,今天发工资,晚上要请我吃饭,感谢对她的照顾。 说实话,在李青把她领来那天,对她印象不怎么样。虽然挺漂亮,很乖巧,但和油嘴滑舌的李青交往,实在不敢高看。可经过一天一夜相处,现在的小蔡,却是我心中不容亵渎的“圣女”。 此时北京,感觉天空比以前更蓝,广场比以前更和谐安宁…… 然而,那段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一切都令人无法捉摸,当晚,小蔡没来找我。 有些怅然若失,跑到广场医疗站询问。却被告知她们医院今天下午紧急撤离。又问李青,他也不知小蔡现在何处。 第二天按小蔡留下的电话打到医院,接线护士说她请假了。不过护士告诉我,医院很多医生护士今天请假,其实并不是真有事,而是自发返回广场,义务服务学生…… 小蔡对政治不敢兴趣,但以她个性,一定会被这些哥哥姐姐所感染,一定还会来广场或在某处为大家服务。 接下来的一天,我在广场及其附近疯狂寻找小蔡,只要见到穿白大褂的志愿者就问,查询了所有义务医疗站…… 马上要离开北京了,父母派来接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司机一直不停催促。 我最终没找到小蔡。 …… 再次准备进京是6月3日早上,几个同学约好在我家集合,可老纪迟迟不到。 费九牛二虎之力打电话找他,这小子却跟我商量,今晚要跟一女孩约会,能不能等他浪漫完转天再走。气不打一处来,我们都骂他重色轻友, ——然而,正是老纪的“重色轻友”,意外挽救了大家…… 阿霞后来告诉我,她的好友,那位北师大带队女生,6月3日晚在木樨地遇难,先是被流弹击中,又遭车辆碾压,死状很惨。 李青后来给我打过电话,正如我猜到的,这小子没事,可他绝口不提小蔡。 老纪虽是积极分子,但因水平有限没进“高自联”,却意外得以保全未受冲击,后来成为名震京华的纪大律师。现在依旧在国内为六四平反而奔走呼吁,做着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最让我心悬的是那位天使般美丽的小护士——小蔡。 多少年过去,依然不知小蔡身在何处,也不知她是否平安躲过那场浩劫。回想起六四,脑海中总是浮现那幅永恒而经典的画面—— 落日余晖, 一位美丽白衣天使,静静坐在潺潺溪边。身旁铺满各种野花,微风拂动秀发,美丽的小腿和玉足在清澈山泉中缓缓拨动…… 同样不能让我释然的,还有一则当时已公开的官方信息 ——遇难大学生中,很多人,来自西北地区高校…… 未完待续,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