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回国: 四方台念想(2)
叔叔在1958年4月5号那次空难中遇难,是我家61年来的一个巨大伤痛,魂牵梦绕的四方台,长眠在深山的叔叔,埋藏心底的长久思念,我家为此经历了种种悲情故事。
1957年我家与叔叔家合照。后排右边头发卷曲者为叔叔,叔叔的卷发是天生的,左边是父亲。这是我家唯一一张有奶奶的照片。奶奶坐中间,她的前面是堂妹舫阳,奶奶左边是母亲,右边的孃孃抱着堂妹艾阳。这张照片只缺我家小妹,小妹在这张照片两年以后的1959年才出生。
叔叔与孃孃
叔叔遇难时为33岁,而嬢嬢当时才26岁。叔叔遇难后留下堂妹舫阳和艾阳两个女儿。舫阳当时三岁不到,艾阳两岁不到,她们对亲生父亲毫无印象。她们唯一记得的事是:小时候在床上睡觉,半夜里醒过来会发现孃孃紧紧抱着她们,抬头一看,睡眼之中看到的孃孃满脸泪水。当时茫然无知,长大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舫阳读过孃孃当年的日记。叔叔遇难后,孃孃在日记中写到:我很遗憾你走时我没有能来送你(当时孃孃在被派到云南某地出差。),每次看到飞机从天空飞过,舫阳会对着天空大喊:“我爸爸坐飞机到北京开会去了!我爸爸坐飞机到北京开会去了!”
儿时的舫阳艾阳
孃孃在叔叔遇难后的1964年,与王叔叔建立了新的家庭。王叔叔与孃孃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姓王,而舫阳艾阳一直没有改姓。我在乐山的二舅过世后,二舅妈再次结婚,把孩子的陇姓改为自己娘家的张姓,母亲很在意此事,对二舅妈有意见。对比二舅妈,母亲称赞过孃孃,当然也包括王叔叔。
王叔叔人很好,舫阳艾阳虽然不是亲生也没有改为王姓,但他对她们非常好,他才是将舫阳艾阳抚养成人的名副其实的父亲。听孃孃讲过这样一件事:文革中舫阳艾阳到无量山深山彝族山寨插队当知青,王叔叔炖了老母鸡,手提装在沙罐里的鸡肉鸡汤,走了很远的山路送给她们吃。10月四方台之行结束后我回到昆明,与孃孃家4个孩子一起吃了顿饭。看到4个同母异父的孩子在孃孃和王叔叔过世后,相处得很好,非常高兴。
叔叔与嬢嬢,相识于会泽楚黔中学,那年叔叔奉命从昆明到会泽楚黔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准备打游击,孃嬢是叔叔的学生,孃嬢16岁,叔叔23岁。孃孃受叔叔的影响参加了共产党游击武装。50年代初,叔叔为共青团昭通工委书记时,孃孃也在共青团昭通工委工作。叔叔接到去云南党校学习通知后的一天,他把孃孃约到一条小河边上,向她表白了爱慕之意,孃孃说她当时吓坏了,没有表态。叔叔到党校后,给孃孃写信做了进一步认真的爱情表白,他们才开始在通信中建立了恋人关系直到最后结婚成家。
叔叔不但是孃孃的恋人和丈夫,而且还是她崇拜的精神导师,孃孃和叔叔的爱情,有深厚的精神层面的基础,也就是现在常说的三观一致。舫阳读过叔叔与孃孃之间的通信,从信中可以看出,他们经常讨论各种理论问题和人生观问题,有很多思想上的对话和交流。
我在父亲晚年时问过他:你还相信共产主义吗?父亲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这样说:共产主义好是好,但太不现实太不实际太虚无缥缈了。母亲对我的问题的回答则是:我不相信那一套了,我只相信习近平的中国梦。母亲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哎呀,你孃孃真好笑,她到现在居然还相信共产主义,她说她坚信人类社会发展的五个阶段: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从奴隶社会到到封建社会,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最后会从资本主义社会最终发展到共产主义社会。孃孃为什么对共产主义那么执着,我想这同年轻时代受叔叔的影响有关。上世纪40年代末,叔叔带领孃孃一起加入共产党,并在这个过程坠入爱河,共产主义成了她美丽青春爱情的一部分,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孃孃与舫阳艾阳合照
2018年4月昆明医学院附属医院3号楼母亲病房里,孃孃来探望母亲。王叔叔,母亲,孃孃先后都住进这家医院,也都先后在这里过世。王叔叔3月过世,母亲6月过世,孃孃7月过世。开始母亲与孃孃还相互在病房里串门,以后都走不动了。这张照片应该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聚。
叔叔遇难于50年代,他没有经历过三年大饥荒,文革,文革后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我不知道叔叔如果活到文革后,对于我的问题会怎样回答。根据父亲母亲的描述,叔叔爱读书学习思想活跃比较叛逆,他在省人委办公厅工作时自学了速记,他大学时学习英语,以后自学俄语,他的俄语水平到达可以通读联共布党史的水平。我觉得他如果活到文革后,思想一定不会僵化。
有一件事让我们都非常吃惊,那就是孃孃去年过世后,舫阳在整理孃孃遗物时发现,叔叔遇难后,孃孃一直写日记写信对叔叔倾诉,直到过世前的2016年2017年两年都还在给叔叔写信,近60年了,叔叔还一直活在孃孃心中。舫阳说她不敢打那些信看。她害怕自己受不了冲击,她一定要等到有充分准备,有能力经受强烈感情震撼的状况下,才敢打开信来看。
叔叔与奶奶
叔叔遇难之事一直瞒着奶奶。
奶奶常以这样的话描述爷爷客死他乡后她的生活处境: 我是半天云里的花蝴蝶,有处飞来无处歇。意思是家里穷得没有任何可以栖身立足的房产。而奶奶平生拥有的第一座房产是叔叔给买的。叔叔那时奉地下党之命,从昆明转移到会泽楚黔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准备打游击。叔叔从教书得到的收入,寄了一笔钱给奶奶,奶奶才买了一间房。不过那间房子其实非常破烂。母亲回忆第一次到父亲家时,家里居住条件之差让她很吃惊,奶奶那个房子连门都是歪斜的。奶奶过世后,那套房子,最后由父亲做主,由舫阳艾阳继承了。父亲说这房子是叔叔出钱买的,应该由舫阳艾阳继承。
叔叔遇难后的50年代末期有一天,奶奶带着舫阳艾阳在青云街家里的院子玩,院子里有个干部看见堂妹两姐妹后,走过来用怜悯安慰的语调感慨地对奶奶说: 哎呀,多可怜的两个小姑娘!那么小小年龄就没有了父亲。奶奶大吃一惊,回家后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对奶奶说,他们乱讲的,她不知道真实情况,叔叔的事是保密的,他被派到越南去做秘密工作了,短期回不来。
60年代有一天,舫阳艾阳也是在我家院子里和我们一起玩,院子里有个干部走过来对着堂妹两姐妹发问: 这是谁家小姑娘啊?你们爸爸是谁啊?艾阳回答说: 我没有爸爸,我爸爸死了。奶奶也正好在旁边听见,奶奶回家后又质问父亲,父亲又把此事搪塞过去。我回家后父亲把我叫到家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关好门后,询问我刚才与堂妹们在院子里玩发生的事,我如实与告,父亲突然抱住我大哭起来,是那种颤抖着的哭,因为要控制住哭声,以免惊动奶奶。父亲对我说: 叔叔就是牺牲了,但不可以让你奶奶知道啊。那时我大概7–8岁的样子。此事永远深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哭泣。
我奶奶虽然家庭妇女不识字,但她是何等聪明之人,心中明镜一般,早就猜到叔叔发生什么事。她以后一直到1983年过世,再也不提叔叔了。我家在昆明时,每到开斋节,她会拿钱请我家亲戚老大妈去清真寺让阿訇念经,而那个经一定是给叔叔念。我家在成都时,我注意到她有时会不开灯,一人坐在黑暗的厨房里流泪。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 1964年初,我们全家随父亲工作调动,很快即将从昆明搬家到成都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天,突然奶奶不见了。母亲要我到弥勒寺省委大院的孃孃家去找,我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奶奶,她正好从孃孃家走出,孃孃走在后面送她,两人表情沉重哀伤,脸上似乎有泪痕。奶奶应该是去告别,她与孃孃那时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因为叔叔,那一定是一场充满悲情的离别。
奶奶为何对此事一直想得比较开? 与小妹谈论过此事,她说这与回民伊斯兰教信仰的生死观有关。回民把亲人的故去称之为归真,葬礼上都不允许哭泣,因为生死之事是真主的定然,要顺主归真。我还想到另外一点,这也是奶奶的聪明之处: 这事非要搞个水落石出有意思吗?小儿子那么多年都见不到面,听到的那些关于叔叔已经遭遇不测的话应该真的了。大家心照不宣,装糊涂过去算了。
叔叔与父亲
父亲对叔叔感情很深,因为叔叔是他唯一的弟弟,因为共同孤儿寡母的成长环境,因为一起冒死参加共产党闹革命。
1964年我家随父亲工作调动从昆明搬成都时,父亲曾经想把舫阳艾阳带走,跟我们一起到成都生活由我家抚养,但孃孃绝不同意。在叔叔遇难后的后事处理上,孃孃完全听父亲的,但在孩子的问题上,她绝不让步。
文革中,我家与孃孃失去了联系。只听说孃孃全家已经从昆明下放到云南某县。我受父亲安排在成都时还写过一封信到那个县,尝试与他们建立联系,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以后才知道,那个信息是错的。孃孃家下放的是另外一个县。
我家1973年回到昆明后,我家才与孃孃取得了联系。孃孃在把舫阳艾阳送到昆明与父亲见面前,对她们交代了叔叔的事,并告诉他们,到了昆明后大伯(我父亲)还会给他们讲叔叔的事,要她们思想上有所准备。她们到昆明我家后,有一天父亲给她们讲述了叔叔的事,一面讲一面流泪。父亲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从不轻易掉眼泪。但在叔叔遇难的事上,他至少掉了两次泪,一次是60年代初那次抱着我痛哭,再就是70年代中给舫阳艾阳讲述叔叔遇难之事时流泪。
叔叔与母亲
叔叔与母亲关系极好,叔叔对母亲跟尊重,母亲回忆: 每次父亲与母亲有争吵,他总是站在母亲一边,指责父亲的不是,维护母亲。
母亲总是以羡慕的口吻谈到叔叔与孃孃的相亲相爱,说他们两口子周末总是在一起读书学习,而父亲不爱看书学习,周末喜欢看电影上馆子吃饭。
母亲说过,50年代中期我们家曾经有过最幸福的时光,那时父亲叔叔两兄弟都在五华山省政府上班,叔叔中午都到我家吃饭。奶奶父亲叔叔孤儿寡母三个人经历困苦屈辱,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叔叔飞机遇难,父亲也被下放下乡,我家的幸福时光不再。
1964年父亲调动工作,我家从昆明搬到成都,全家都乘飞机去。据母亲说,父亲的机票费用全部公费报销,但家属的费用有一半要自费。我家决定自费全家都乘飞机去,要出事大家都出事,可以看出叔叔遇难之事在父母心头留下了多么巨大的阴影。
叔叔上飞机那天的早餐是在我家吃的,母亲煮了面条给叔叔吃。以后母亲从马嫂那里听到北方人上马饺子下马面,长來(面条)短走(饺子)的风俗后,开始严格遵从这个习惯。有一年回昆明探亲结束,准备乘机回美国之前,母亲询问我走之前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米线。母亲说别吃米线吃点别的吧。我这时才想起来,米线与面条一样都是长东西,还是避着点吧。
叔叔与我
叔叔遇难时,我还不满4岁,但我却有很多关于叔叔的记忆:
我家那时居住青云街蔡家巷,院子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很长的高台,有一天我和几个小朋友在高台上坐着玩,这时叔叔到我家来正好从高台旁边经过,我看见他后就坐在高台上喊他,他回头答应看了我一眼,因为我蹲在高处他在低处,我的眼睛与他的胸部以上正好平行,我清楚看见他突出的喉结。叔叔的喉结比常人明显,我小时看着叔叔的喉结,经常会担心,那喉结会不会刺痛皮肤,会不会顶破皮肤冒出来。
有一次7-8岁的姐姐在家里调皮,叔叔警告她说:不要以为你爸妈不在家就没有人管你,我可以管教你的喔。爸妈那时都不在家出差在外。吃完午饭叔叔离开我家去上班,姐姐突然来劲堵住门口不让叔叔走,高声喊: 你不是要打我吗?你打你打,你不打,我就不让你走。叔叔发火了,把姐姐从地上拎起放到床上揍了一顿。他把姐姐从地上拎起来那个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叔叔常到我家吃午饭,因为我家距离他上班的五华山很近。我记得吃完饭后,有一次他把一叠一叠硬币放在饭桌上,不知道干什么。还有一次他翻阅我家的一本绿皮新华字典,这本字典我家现在还保存着,好像是给谁起名字,提过名字取聪阳还是松阳哪个更好的问题。我家与叔叔家的孩子的名字都带有一个阳字,叔叔给谁起名字呢?不可能是大妹和堂妹舫阳,因为她们两个都生于1955年,1955年我两岁不到,不可能有记忆,更不可能是叔叔遇难后1959年出生的小妹。想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堂妹艾阳。艾阳1956年底出生,而1956年底我三岁不到,这个记忆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说明我3岁以前就有记性,哇,我的记忆够早。
叔叔喜欢打网球喝咖啡,我小时候见过他装满网球的圆形长筒盒,烧制咖啡的器具和喝咖啡的方糖。
1972年我乘火车到青海闯荡人生,半夜宝成线上路过一个火车站叫秦岭站,我从睡眠中突然醒来,看见秦岭站几个字,望着窗外夜色中茫茫的秦岭雄姿,心里想起了叔叔,我知道叔叔就埋在秦岭深山中,我的四方台念想,应该是萌发于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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