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一、《易水歌》是最早的流盜匪詩 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 中國歷來多聖人,所以也多流氓、強盜、土匪,簡稱“流盜匪”。小打小鬧的是流盜匪,成了事的是軍閥,奪了天下的是皇帝。 中國又是詩國。小兒剛咿呀學語,就被大人逼着,背什麼“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覺曉”、“鵝鵝鵝,曲頸向天歌”……之類。長大了,似乎是個人就能出口成詩,渾如薛蟠,也能在派對上來兩句:“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 流盜匪雖說是胸無點墨的多,但也有好作詩、能作詩,甚至作好詩的。 最早的流盜匪詩大概是荊軻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但也許有人會說,荊軻是俠士,非流盜匪也。 是這樣啊?那就算了,不說他。(但韓非子在《五蠹》中列舉了五類危害社會和諧的“壞分子”,“俠”為其一:“俠以武犯禁”,顯然是些使用暴力的刑事犯罪分子嘛。) 二、山寨《大風歌》狗屁不是 劉邦是典型的流盜匪,成了大事,坐了龍庭。他六十一歲衣錦還鄉時,興之所至,出口成章,即為《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近世的北洋軍閥張宗昌,曾任山東軍務督辦,寫了一首《俺也寫個大風歌》: 大炮開兮轟他娘, 威加海內兮回家鄉, 數英雄兮張宗昌, 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與劉邦比,差得不是一里兩里,除了流氣匪氣,狗屁不是。(寫完發現:我這幾句,居然全合轍押韻,一七轍) 三、韻是何物?見了我兒子讓路! “阿史那(姓)崒干(名)”,一般人不知道,但提起他的漢文名“史思明”,知道的人可能多點——他就是“安史之亂”中的“史”,據王世貞的評價:“史思明亦悍胡也,其才力遠出祿山上。”(《王弇州崇論》卷之三《李光弼》) 史思明雖是突厥族人,但漢化嚴重,且身在大唐,自然受風氣影響,所以喜歡作漢詩。據記載:“思明本不識文字,忽然好吟詩,每就一章,必驛宣示,皆可絕倒。”(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 一次得到了櫻桃,賞賜與其子史朝義及屬臣周贄,並賦詩一首: 櫻桃一籠子,半赤一半黃。 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 其身邊的小吏大概略懂詩文,自作聰明,進言道:“請改為‘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則聲韻相協。”史思明答覆:“韻是何物?豈可以我兒在周贄之下!” 史思明流傳於世的詩作,還有一首《石榴詩》: 三月四月紅花里,五月六月瓶子裡。 作刀割破黃胞衣,六七千個赤男女。(此詩《全唐詩》未載) 說實話,挺不錯的,我覺得。 看來,他不是不懂音律,但只是為了押韻而置“我兒在周贄之下”,絕不可以!用《金瓶梅》第九十三回里形容地痞楊二風的話:“是一條直率之光棍”。 ——想不到的是,他自己卻死在這個兒子手上。(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誤將此事安在安祿山身上,“安祿山亦好作詩”云云,後人多有引用而不察者) 四、押韻第一而獨創一種詩體 初唐中宗時期,有一位將軍,叫權龍褒(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四記為“權龍襄” ),也好作詩。他與史思明相反,“不知聲律”,但卻以押韻為第一要務,全然不顧字義,以致荒誕不經。 一年盛夏,他參加了皇太子舉行的賦詩宴會,作《夏日詩》:“嚴雪白皓皓,明月赤團團。”人們疑惑:“豈是夏景?”權龍褒答曰:“趁韻而已。”(“趁韻”,又稱湊韻,即為押韻而不顧字義。)太子援筆譏之曰:“龍褒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晝耀,嚴雪夏起。如此詩章,趁韻而已。” 他的一首“名作”是《秋日述懷》: 檐前飛七百,雪白後園強。 飽食房裡側,家糞集野蜋。 絕對是“朦朧詩”,誰也不懂!大家向權龍褒請教,他解釋說:“有一隻鷂子從房檐前飛過,要是捉住能值七百文;洗完的衣衫掛在後園,雪一樣白;吃飽喝足在房子裡頭側臥,突然想大便了,跑去茅房,一看臭粑粑上爬滿了屎殼郎。” 做得如此好詩,龍顏大悅,“每呼為權學士,凡與諸學士賦詩,輒令與焉”。 權龍褒得以躋身“學士”之列,並留下“權龍褒(襄)體”,“開滑稽詩之另一體”(錢鍾書《管錐編》補訂重排本,三聯書店2001年,第二冊,第640頁)。《全唐詩》卷八六九亦載其詩四首,兩殘句,詩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