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之十三:爱情,正在窒息 不知道是灰沉沉天空带来的压抑感,还是因为她妈妈的猜疑和担忧,亦或是自己真的不习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越来越想离开这里回北京。自从被告知恢复高考开始的七七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过过长时间无所事事的日子。忙习惯了,闲下来就觉得不自在。 他说了几次,她则一再的挽留,内心之中还在担心他到北京后的处境,却没有注意到两股对立意识的较量,正在无形中侵蚀着彼此间的关系,更没有在意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在灰城过的日子,就这样被动的被慢慢的延长。正是这种延长,在不知不觉中燃烧着他们之间缘分连接的纽带。 他喜欢她的上进心,身上那股向上的内力,小调皮的个性和诚恳,相信她也爱他。即使在人民大学这样的名牌高等学府,真正热爱学习,在学业上追求上进,并且有不错成效的女孩并不多。至少,他看到的不多。 但是,情感,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时代,必须让位于理性!大家似乎都在这么想,有的有意,有的无形。 决定离开的日子终于来临,那天早上,他早早的起来收拾起不多的行李,放入他那个深绿色的军用行军背包,他用三斤海鲜换来的耐用品。最让他纠结的,是在学校买的那三幅照片。在刚来不久,她母亲一再的询问他身上是不是有违禁品时,他就告知了它的存在。那时候他觉得难以理解:难道她母亲还担心有人会上门来搜查不成?为什么这么胆小怕事?想了好久想不明白,也就随她去,丢下了。 他的忽视并不意味着它就会消失,这时候,基于同样的忧虑,问题又来了。她父母劝他不要带走照片:现在火车上查的很紧,特别是对于你这样的来自北京的年轻人。如果被搜出来,那就是参与暴乱的证据,会坐牢的。 他在犹豫,一则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应该会被人上纲上线利用;再则,她妈妈对他是不是被通缉的疑问,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感觉不自在,那种被人不信任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过,应该说,在开始恢复高考后就快速的消失,无影无踪十多年。可是,今天它又回来了,而且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面对这样的人,他难受。他知道,她妈妈不可能出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出卖的,他的参与确实不深,那些送水送帽之类,也没办法证明,他完全可以彻底否认,坚持自己没有参与。倒是这些照片,关键的是,他随身携带的照相机里面,还有更多的他自己拍摄的关于广场的照片,如果真的被查出来,他很可能有嘴难辨。欲加之罪,他见识过,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自己的无助感。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颤抖,感觉阵阵发冷。 眼神不好的老奶奶八十有余,问:小崔,是不是病了? 他看着老奶奶,面部毫无表情的摇摇头。心里却是更加的紧张和不安:连老奶奶都能感觉出,很可能真的要出事。他不想进监狱,如果真的被抓住,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出国,更不可能有机会成为世界一流的经济学家。而且,即使被关上几年,对于自己也是巨大的时间浪费。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小凯。 想到这里,他先是将相机的后盖打开,让里面的胶卷曝光,再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拿出另外四个胶卷也做了曝光处理。最后,他掏出那三张照片,慢慢的撕扯成碎片,随后走进厕所,将碎片冲进抽水马桶。走出厕所的那一刻,不知道是怎么意识到他的反常行为的一家子人都围了过来,试图阻止他的企图,却木已成舟,晚了。她妈妈走进厕所仔细看了看,瞬间脸色变的煞白难看,嘴里唠叨着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二姐问:妈,怎么啦? 抽水马桶,抽水马桶。如果堵住了,就会被发现。前几天刚刚被清理过。怎么办。她妈妈继续焦虑着,自言自语。这时候,他也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抽水马桶,是没有想到,居然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一时不知所措。被发现之后的可能后遗症他倒不怕,自己敢作敢当。 那些胶卷的存在,他也早就告诉了她的家人,虽然她妈妈没有说什么。他原本想先洗出来看看效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万一冲洗店就此报案怎么办?不是自找麻烦吗?而且,从目前的形势看,既然被定性为意在颠覆政权反对党的暴力行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胶卷都是枚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并且伤及无辜。 而那几张买来的照片,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被纠正,或者至少被容忍提及,类似的照片会很多,没有冒险自己保存的价值。留在这里,他人的手里,就更没有道理。他对党有信心,相信不到十年,政府就会还学生一个公平。 他想解释,还没有开口,原本就有心脏病的她的父亲,突然脸色变的煞白,随即发病摔倒,大家手忙脚乱的将他送去医院。没有人顾得上他。留在家里的老奶奶,不仅没责怪他还一再的安慰。老奶奶对他真的很好,就像自己的亲奶奶。在这里在此时,他内心能够感觉到的,对自己真心好的只有奶奶。大姐夫对自己也很好,但是言语交谈之下,他还是有一丝防范,感觉姐夫的心很深,自己看不到底。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姐夫军人背景所致。从事件开始后,他对军人所有军人的信赖感,在无形之中降了好几个等级。这时,他又想起远在家乡的奶奶和父母。 孤零零的汽车站在一个大院里,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心里空空的,像是在荒野的外太空的星球上空悬着,大脑也一片空白。在记忆之中,好像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和经历,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在被根正苗红压抑,歧视和打击的岁月,也没有。至少,那时候能够感觉出的压抑还比较具体,而今天,却都是空。 车站两边有几间平房,等车的只有几个人,可能是太早的原因,也可能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压根就没有出行的喜好。脸色苍白的小崔身边只有她陪着,两个人已经没有话可说,和十几天前来时的热烈、亲密气氛相比,他内心是深深的寂寞和凄凉。气温不是很低,至少比他去天津时的路上要高出很多,但是,他的身子却不停的打着哆嗦。世态炎凉,人间的情感原来如此脆弱,人和人之间,居然可以如此的冷酷、无情。 再往深度想想,他又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关于文革之中,放弃亲情,夫妻,父子,相互虐杀的故事,他读到很多。再说,他和她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程度,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在政治前途面前,在中国,是不是原本就没有爱情! 他的心跳的厉害,一再的深呼吸,却也难以让它安静下来。这还是他来灰城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做深呼吸。在这样灰蒙蒙的环境下,他连放肆的呼吸,都觉得需要极大的勇气。现在,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人就是这样,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只能选择相对的最佳。 在空间上,两个人尴尬的保持着距离。 随后不久,放心不下的大姐夫来了,换她走了,说是让她去医院陪陪她的父亲,安慰解释一下,现在也只有来自她的解释最有说服力。可是,此时的她,也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在她眼里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看上他的最主要还不是他优异的成绩,而是他的善良,细致入微,善体人意,敢作敢当。可是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随着赵姐的口气叫他书呆子,那是爱称,做事计划未来,他不仅一点都不呆,而且还有大将风度,高瞻远瞩,充满智慧和情商。 大姐夫的到来,他内心的紧张感,慢慢的很快就消失多半。一直昂奋着跳个不停的心,最终像落地的皮球,慢慢的安稳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大姐夫老练成熟带给他的安全感所致。身为连指导员的姐夫,应该是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没有一句责怪。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他脸上还带着自然的微笑,对小崔说:老人有老人的担心,你想多了。 他点点头说:是我做过分了。不就是几张照片吗?还是买的。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五味杂陈:已经有很多的报道,让人们揭露来自北京的暴徒。文革时期,骨肉相残的画面一个个现在脑海,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只是可惜,胶卷里面还有不少他们两个人外出玩时的照片,北戴河,长城,故宫,颐和园,等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那是他们爱的见证和记录。他原本想留着,在老的时候一起回忆用的。他原本计划,和她一起老去的。 他知道,分手已经成为必然,虽然她没有明说。姐夫说的让她去医院的理由,估计只是借口,特别给她的。她妈妈很可能已经发出指令,让她就此远离自己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对于她父母亲的心情,他能够理解,又不能理解。从小到大做事果敢的他,陷入迷惑。 从离开北京到现在半月时间,来去前后的心情,冰火两重天。离开北京时满心甜美,带着憧憬;回归时,心事重重,孤独,压抑,沉沉的空虚,难以承受之轻。 从灰城直达北京回来的火车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恐怖:既没有搜查也没有盘问。充其量是警惕的眼神会时不时的从他身上扫过,特别是在进站和出站的时候。北京站明显的加强了戒备,随处可见的穿着制服的军人和警察,用警惕的眼神试图穿越每个人的内心。 昔日让自己感觉温馨的首都,已经不再让自己有留念感:女人,事业,都没有。三年前第一次来北京时的感觉,那份志得意满,满满的期待和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却又像是个古老的传说,他人的经历。 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离开这个混乱之中的国度,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的首都。 爱的感觉带来的温馨和力量,被爱的感觉带来的安全感和眷恋,此时此刻已经与己无关。他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静下心来的地方。心都静不下来,怎样做学问。而且他搞的那些西方经济学理论,中国看来不需要,充其量只是被作为批判的对象存在,深入下去,没有太多价值。他不太喜欢让人当射击靶子的感觉。 (原创,版权所有,不得转载。虚构,不得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