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之十九:不錯,真的成熟 回到北京,他覺得日子過的寂寞,孤單。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一天在宿舍準備去吃午飯時,他在抽屜中搜尋飯票,無意中翻到用橡皮筋扎在一起的一團票據,讓他再次想起了在英文強化班相識的龔媛媛。 她是個很特別,有趣的女人。打扮樸素得看上去有點土氣,瘦高個的媛媛,說話永遠輕聲細語,有她陪伴時,他會有股無名的平靜感和溫馨。他喜歡和她聊天,吹他的內蒙古之行,所見識沙漠的浩瀚無邊和牧民的純樸善良,還有當年讀研究生時,窮的買不起像樣的鞋子,穿着拖鞋去給國營大廠的領導幹部講管理學時的尷尬、勇氣和開心。那時候,那些擁有父輩年齡,經歷豐富的廠長經理們叫着崔老師的誠懇,讓他記憶深刻。 每次他高談闊論時,媛媛都是認真的聚精會神看着他,讓他覺得她是在認真的用心聽。這樣對他的人,媛媛是唯一。他不是個喜歡吹牛的人,也不太喜歡將時間花在花里胡哨的吹牛上。他沒有那麼多時間,花在純消耗性的侃大山上。他堅信實力第一,喜歡踏踏實實做事做人。媛媛是唯一能激起他吹牛熱情的人。 媛媛來自校外,是英語強化班裡二十幾號人中不多的異類,其他都是校內的年輕教師。 當他們兩個人開始走得較近時,一起相處的時間也快走到盡頭。和媛媛在一起,他的吹勁十足,天南地北的可以吹好半天,和自己幾乎一樣高的媛媛則像個小姑娘一樣,安安靜靜的睜大眼睛盯着他,時不時低聲的嬉笑。他喜歡看她嬉笑的樣子,特別有女人味。她從來就沒有高聲說話過,似乎總是小心翼翼的,輕聲細語,看上去平靜的臉上他能感覺出開心和開朗。他覺得這樣的女人很有趣,很有教養,活得開心:你和她有距離時,可能會覺得她就是個無情無趣之人;走近之後,你才會發現她很有趣,很值得信賴。 有天傍晚,她找到他所在的住地,走道黑暗、髒亂臭氣熏天的教工宿舍,邀他一起到食堂吃晚餐。昔日都是偶然碰到,就在一起聊聊,邊吃邊侃。通常情況下,是在巨大的餐廳內,他湊到她的餐桌上,找她拉家常。這是她第一次來他的宿舍找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起吃完午飯分手後,他送她走,在校門口分開時,她遞給他一疊飯票說:給你吧,我今天就離開不再用得上。 他心裡吃驚,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離開,有點不舍。強化班已經在幾天前就結業。他估計,這次來,很可能是拿成績單。看着她手裡拿着的飯票他說:你可以退掉的,很方便。 沒必要,也沒幾個錢,給你吧,做個紀念。 那怎麼行,還是你留着,或許有一天你想聊天,還能在這裡碰頭,雖然飯菜不怎地。 我給你,今後你可以找機會請我吃更好的。她邊說邊笑,似乎是帶着甜美的期待,一直對已經計劃好的圖畫的審視。 他將她送到校門口,看着她坐上公交車和車子的遠去。他甚至沒有問她在什麼單位工作,學外語到底有沒有特別的目的。他自己學習的動機和目標就是為了托福和GRE。由於針對性強,效果也很明顯。托福已接近六百分,即使發揮不好,應該也能確保在五百五十分的要求之上。強化班對他GRE考試的幫助只有一半,詞彙這個難關還沒有攻下來。 在他看來,她的英語學習似乎不是很有目的性,效果也不是很好。每次考試,外校來的幾位總是墊底,說明她們的到來不是基於考試。有幾次他想問又覺不妥。他覺得,如果這些人真的是為了出國而培訓,這種水平似乎也太差了點。 她走後,他整理她塞給自己的那包飯票,發現有二十幾塊!也太多了。其中還有個小紙條,上面說,想聊天打電話來,這是號碼。當時他沒有多想,又用皮筋扎回去。 不知不覺之中過了好久。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是應該打電話將錢送回去。最近幾個月他心裡的事情太多,經常性的丟三落四。他的呆勁,越來越明顯。他不知道她住哪裡是不是北京人,電話是不是單位電話,他覺得應該是。她的普通話講的不錯,也沒有明顯的北京口音。穿着那麼“土氣”卻那麼有素養,內在的形象和外在的涵養,似乎不是很匹配,差異極大。她是不是結婚是不是有對象,都不知道,自己也沒有問過。通常而言,不怎麼講究打扮的年輕女人,除非經濟條件所限,大概率是已經結婚了。他不想打攪對方平靜的生活。 他去校門口傳達室用電話,一次次撥號都能接上總機,卻一次次的面對對方的接線員在說的占線,也沒有說自己是什麼單位,只是說“總機,請問接那個分機?”。 他也沒有問。 通信不發達,電話占線打不通很常見,一下子就接通的反倒不常見。他見怪不怪。一會兒後再打還是占線。來來去去校門口好幾趟,一個多小時下來一直是占線。第四次去時他突然想起種可能性,問接線員可不可以強制性的直接接進去:既然是總機,應該可以控制分機通道的,拔掉一個插座換上另外一個,在技術上完全可行。接線員說,如果是緊急情況當然可以,只是對方或許會不高興。他說,接吧,就說是緊急情況,一切我負責。 接下來,真的立馬接通,而且還是她特有的低沉聲音,帶有磁性,很熟悉卻又很遙遠。她的語氣之中卻似乎沒有驚奇感。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南地北,直到值班室的冬阿姨催他走。他和冬阿姨混的很熟,四十幾歲的阿姨對他很隨和,也頗將就,特別是最近,甚至有點慣他。隨後又用那個電話聊了幾次,覺得不過癮,他說想去看她。她說,也行,我給你地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這裡離你們學校不遠。 半個多小時之後,他騎着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找到了地址,才發現是國家計委的家屬大院,覺得挺有趣:當年自己拒絕了計委的工作,現在居然又來了。在傳達室,他使用類似的方法,將占線的電話接通。另頭是她輕聲的責怪聲:你很無理,我這裡真有重要的事在談。他說,顧不了那麼多,我來了哈。此時的他,成了撒嬌的小男人。 她住在一棟大樓的三樓,他估計會是她的家,她或許她的先生應該就在計委工作。走進之後他環顧四周,也沒有發現孩子和結婚照什麼的,覺得有點奇怪。 你在找什麼呢?她問。 你的孩子和老公呢?他問。 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有孩子了。 那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也太奢侈了吧?這麼大的房子。 誰說我是一個人住這裡。 這就對了。老公出差了 ,在泡電話煲?情意綿綿?他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 老不正經。這是我的家,我還是個待嫁的老姑娘,剛才正在相親呢,被你攪黃了。她說着,開始時是認真隨即就是笑聲。她開玩笑守不住幾秒就得自己先笑出來,暴露目標。 命好,房子還挺大的,比H教授的還寬敞,是睡覺時不需要聽人打呼嚕的好地方。他挺羨慕的說。房子對於他的最大價值,就是睡覺時可以不聽人打呼嚕。 隨後幾天,有事沒事,他就去她家裡和她聊天。他覺得奇怪,問:為什麼每次接電話的都是你。你們家裡的電話難道就是為你裝的? 她說住家裡,他卻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母。他也不好意思每個房間查一查,看看裡面住着誰,她也沒有主動說,讓他看看自己住的家。她臥室靠門口有里外套間,外面小空間是個客廳。 後來有一天,他帶着一個大西瓜去,她將西瓜放進冰箱,從裡面拿出切好冷凍的,並且讓他和她爸爸一起吃一起聊。此時他才發現,她家裡有兩個客廳,裡面還有一個更大的。他來了她家裡這麼多次,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家人。以前也覺得,她家裡應該還有父母在,他曾經暗示問過,她故意裝作沒有明白迴避不答。於是,她的家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宿舍,她住在其中一個單元房間。他們兩個人,倒像是一對兩小無猜的小朋友:一對小屁孩。 他挺滿足這種關係的。她似乎也是。兩個屁孩一起玩,沒有人在乎父母的存在。 那段時間,他心裡一直是處於半麻木狀態。當她介紹說這是她爸爸時,他心裡只是將對方當做一個長者,就像心目中的H教授一樣。他和她爸兩個人輕輕鬆鬆的聊着,也沒有看見她媽媽出現,他們談的主要還是政治和當前的形勢:這次事件的誘發和不斷的升級,直到最終的不可收拾,到底是怎樣發生的,為什麼?如果重來,我們能從中學到什麼? 此時的小崔,更像個在理性思考的學者。他說:一方面,整個國家長期的習慣了有序和令行禁止,大家都缺乏對不同訴求的理解和尊重。學生想法單純,卻被人鼓動和利用而不自知,不知輕重的年輕人視戒嚴令為兒戲,沒人認真對待。看上去好像是學生的過錯,恃才傲物,不遵守國家法律。我個人覺得是,也不完全是。整個國家長期的習慣了人治,搞威權第一,誰正正經經的在乎過文字上的法律?國家政治機構都從來沒有尊重過法律程序,突然間希望年輕學生尊重,重視戒嚴令的權威,是不是也太苛求?這實際上也是長期信奉人治帶來的惡果。尊法守法是種習慣,得長期培養和自覺自愿去遵守,由大家共同來守護。 政府方面,不好好的理解學生的訴求,不認真反思政府在管理方面的過失,卻仗着自己擁有軍隊,毫無顧忌的扣大帽子,也不想想可能來自學生的反彈。他們缺乏對學生的尊重,骨子裡視這批人為不懂事的孩子,還是那種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邏輯。這些學生可都是國家的精英,國家未來最珍貴的人才,如果國家連他們都不覺得應該和值得善待,那麼,誰在在乎國家的未來?當權者在乎的又到底是什麼?不就是今天自己手裡的權力嗎?為了守住這個權力,可以不顧一切,不講策略。這才是將事態推向惡化的重要催化劑。 海外勢力,甚至是敵對勢力的煽風點火,我感覺應該是存在的。但是,作為國家的管理者,面對這樣的格局和挑戰,缺乏管理智慧,也是問題的關鍵。最重要的是,學生似乎成為黨內內鬥的犧牲品和棋子,還是可以隨時拋棄的棄子。但是,不知道領導者是不是想過,輕易動用軍隊來鎮壓,未來又能怎樣收場?難道靠一直的視而不見,靠一再的否定來欺騙自己和大眾?打擊面太大,不知道分離,缺乏智慧,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不論是死亡的學生還是死亡的士兵,都是受害者,都有父母。給學生和市民帶來傷亡的軍人是在執行命令,執行是軍人的天職,他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可是,使用野蠻手段殺死年輕士兵的行為,看上去意在就此報復士兵的 “野蠻”,實際上暴露的,很可能是少數人對這個社會的憎恨和唯恐天下不亂。這樣的肇事者,倒是應該好好的懲罰。至於軍人的責任,恐怕還是在中央,在指揮系統而不在士兵。使用武力過度的,也應該遭受必須的懲罰,就此實現公平。當然,所有這一切只是書生之談,沒有現實的價值。他總結說。 那天,將他送到大院大門口的路上,她說,你的進步不小。他說,哪些方面?她說,你說話和分析,已經可以心平氣和的站在對方的立場了,很有大家風範。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一直表現乖巧的女人,不是不明白事理,而是出於禮貌沒有點明他的缺點,只是一直在觀察。她是個智者,還不僅僅只是個普通的聰明人。在他和他爸爸高談闊論的時候,坐在不遠處的她,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沒在意,實際上她是在認真的聽着他的分析。 回學校的路上,他心裡甜蜜蜜的,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就是感覺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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