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别 刚入冬,温哥华阴雨绵绵,寒潮的蒙蒙细雨笼罩着高贵林的每条街道。在7号路一处不起眼的商业广场里,胡杨他们的宠物美容店就在靠马路边,两层门面楼的最东头。他们的隔壁是家宠物医院,再往十字路口是一家Subway快餐连锁店。他调侃地为Subway起了个中文名字,“啥不为”,因为他的午餐常在那里解决, 尽管屋外寒气袭人,但店里却是暖洋洋的。一只白脸黑头,鸳鸯双眼,多动调皮的哈士奇在工作台上一边用头顶着胡杨的手臂,一边竭力地躲闪着它的前爪。胡杨没有理会它,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它的一只爪子,捏出它的指甲。它全力后缩,仰起头,像狼一样一阵长嚎。伴随着这叫声,胡杨迅速剪掉了它又长又弯的五个指甲。 胡杨放开了它的爪子,它马上安静下来,立直了双耳,一黑一褐两只眼睛盯着胡杨。胡杨知道它在问:“下来,你还想把我咋样?” 胡杨在这家店做宠物美容师三年多了。这份工,是胡杨移民七年后,唯一一份能在工作中享受乐趣的工作。虽然他已接近“声入心通”的耳顺之年,但他从小爱怜动物,这种爱怜已经成了一种无法磨灭的情结。他与它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互通,就像是灵性中的交流,瞬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相互感知,相互认识了。而且稍微给点时间,他就能弄懂它们在说什么,而它们大都还愿意跟他说。胡杨的朋友用秘神的“氣場”來解釋他這種與眾不同,而他知道,这是上天特意赐给他的,所以不用多问,只需享受就行了。不仅如此,他再不用担心他的破烂英语,因为这份工作,可以听不懂人的语言,但必须懂得猫猫狗狗的语言。 胡杨让哈士奇跳下操作台,抬头透过玻璃隔档,瞧了眼接待厅,见同事艾琳娜正和一个背对着他的白人老太太说着什么,然后接过了一只黑色的小狗。艾琳娜负责前台接待和洗狗。她是个二十出头的白人姑娘,一米八的高挑个儿,身材修长,金发飘肩,脸庞白皙透着红润,微笑时那双迷茫的蓝眼睛会让你也迷茫的不知去向。她常爱抱着一只小狗,坐在台边,发着她那个年龄的呆,那模样犹如一幅真实版的油画。业余时间,她还是一家俱乐部的健美操教练。她收养了一只拉布拉多犬和一只断了尾巴的灰猫。她来这里工作,是因为她的猫狗来美容,可以全部免费。更重要的是,她要攒些钱补贴大学学费。 艾琳娜推开门,怀里抱着一只黑色卷毛的小贵宾犬,来到胡杨的台前。那只小狗瘦骨嶙嶙,发着抖,紧地贴在艾琳娜的怀里,显得那么弱不禁风。 艾琳娜用下巴指了下怀中的小狗,“它叫萨拉。” 是萨拉,胡杨对它印象挺深。因为两年前,胡杨第一次做造型狗就是它。说的通俗点,就是在它身上第一次练手艺。而且,他的台湾老板还给他讲了段萨拉主人的浪漫故事。 萨拉的主人叫温妮,她的丈夫前两年才去世。温妮特别离不开萨拉,因为萨拉是她丈夫带回家的。她丈夫在二战时,是名德军的工程兵,那时他还不到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成了加拿大军队的俘虏,后被送往加拿大安大略省战俘营伐木。战争结束后,温妮在多伦多的英语补习班遇上了他,并爱上了操着一口德语,但心灵手巧的帅小伙儿。后来,他们来到了温哥华。他丈夫能干好学,成了土木工程师,让他们在枫树岭半山腰上买了一大片地,建立起自己的家,幸福地有了一儿一女。 岁月如梭,他们儿女长大后各奔东西,家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俩。就是在那时,他丈夫领养了被遗弃的萨拉。用温妮的话说,“我们三个一起度过了温馨的十年”。现在温妮住进了老年公寓,只有萨拉陪伴着她。 胡杨看着萨拉,突然有个冲动,要把萨拉做的漂漂亮亮的,以此感谢它以前为他做出的贡献。 胡杨不经意瞧了眼前厅,发现那个老太太正瞧着他,他马上猜到那一定是温妮,于是笑着挥了一下手。 温妮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而传来的眼神却那么忧伤。 艾琳娜回头看了一眼说:“她是萨拉的主人。” 胡杨点了点头,“我知道。” 萨拉是只上了岁数的狗,胡杨知道要小心对待,便问艾琳娜:“它还好吗?” “不好。”艾琳娜一边摇摇头,一边把萨拉套在胡杨的工作台上,然后回前厅了。 胡杨扶着萨拉,他们四目相对了两秒,然后萨拉静静地抬起鼻子闻闻他。胡杨马上感到它似乎还记得他,便用手摸摸它的头,又揉揉它的耳朵。 “萨拉,你又来了。”胡杨说了声。 萨拉用耳朵顶了顶胡杨的指头,又舔了一下舌头。胡杨知道它现在已经认可他了,马上也用额头顶了顶它的鼻尖。当胡杨转身拿推子和指甲刀回来时,萨拉已经对着他摇起它的短尾巴,一双小黑眼睛期盼地望着他。胡杨很高兴,他们已经成朋友了。 胡杨推掉不需要的毛,又给它剪了指甲。从头到尾,它是那么的安静,任胡杨摆弄。剪完后,胡杨把它交给艾琳娜。当艾琳娜把萨拉再次抱回来时,它已经洗过澡,并且被吹得干干的,卷曲的毛也亮了许多。胡杨接过萨拉,把它放在工作台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它的体型,一个完美的造型立即在胡杨的心中勾勒出来,让他毫不犹豫动起手来。 近一个小时后,萨拉身上和伸出的长嘴都被剃得光光的,而短得快没有的尾巴变成了一个小毛球,光条条的四只细长腿被四个毛球支撑着,而头顶,胡杨让它像戴上冠冕一样,高高地顶着半个毛球,然后耷拉一对毛茸茸的长耳朵。这时的萨拉,看上去一副高贵而又温文尔雅的模样。胡杨再次查看了一遍萨拉,还算满意,就把它放进了笼子里,又做起别的狗,一点都没注意到艾琳娜什么时候把它抱走的。 快下班的时候,艾琳娜找到胡杨。 “能留一下吗?”艾琳娜问。 尽管胡杨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艾琳娜说:“跟我来。” 胡杨没头没脑地跟着她进了前厅,又出了店门,拐进隔壁的宠物医院。刚一进门,胡杨就看见了萨拉,它一个人在前厅里转悠着。 “萨拉。”胡杨叫了声。 萨拉看见是胡杨,轻快地跑到胡杨面前。胡杨蹲下,摸摸它,回头看了眼在柜台前站着的艾琳娜。她按了一下台上的小铃铛。朱丽立即从后面一个幽深的走道里出现了。因为宠物受伤或生病,他们和朱丽常打交道。她是兽医助理,从香港来的技术移民。她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剪发头,眉目清秀,来温哥华已经有很多年了,国语英语都说的很棒。 “萨拉怎么会在这儿?”胡杨马上问,因为胡杨怕是自己把萨拉什么地方弄伤了。 “你不知道吗?”朱丽问。 胡杨摇摇头。 “是这样,”朱丽走出柜台,“萨拉有很严重的糖尿病,它很快就会双目失明,主要是并发症让它的肾、肝、心迅速衰竭,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你是说它需要住院治疗?”胡杨问。 “不是,”朱丽话音有些沉重,“一会儿,我们要给它打一针,让它安乐死。” 胡杨一听,惊呆了。 朱丽接着和艾琳娜用英语说了一会儿,胡杨听见他们反复提到了温妮。 “是这样,”朱丽对胡杨说:“萨拉的主人虽然做出这个决定,但她不忍心看这个场面,所以希望你们能在最后时刻陪陪萨拉,直把它送走。” “这个没问题……”下来胡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好,就陪陪它吧。”朱丽接着又跟艾琳娜说起来。 胡杨抱起萨拉,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萨拉在胡杨的腿上蜷成一团,舒服地把头靠在胡杨的手臂上,黑黑的双眼凝神望着胡杨,似乎在说:“现在你都知道了吧。” 是的,胡杨都知道了。现在胡杨才明白温妮那双忧伤的眼神,而胡杨浑然不知,把萨拉打扮得像穿了盛装一样,却是为了一会儿的最后离别。胡杨摸了摸萨拉耳朵,心里由衷地敬佩温妮,在最后时刻,也要让萨拉这样有尊严有爱的离去。 胡杨对萨拉小声说:“萨拉,别怕,我们在这里陪着你。” 萨拉耳朵微微地动了下,胡杨知道它在认真地听着。 胡杨扶起它的下巴,他们四目以对,“我们都会想着你。” 萨拉舔了下舌头,眨巴了下眼,又把头靠在胡杨的手臂上,平静地瞧着胡杨。胡杨知道它在说:“只要想着,就能见着。” 这时,胡杨听见艾琳娜说话的声音有点梗咽,抬头看了眼,她还靠在前台边,静静地瞧着手边的小铃铛,眼圈里却含着泪。她仰了一下头,可以看出来,她在强忍着不落泪。 那个深深的走道里传来叫朱丽的声音。朱丽应了声,走到胡杨跟前,伸出双臂,“都准备好了,交给我吧。” 胡杨最后摸了下萨拉,把它放在朱丽的手中。萨拉一到朱丽怀里就哆嗦起来,挣扎了两下,又对胡杨叫了声。胡杨知道,那是犬类天生的恐惧,这种恐惧,术语叫“分离恐惧症”。萨拉恐惧的不是死亡,它恐惧的是和熟悉的人分离。它似乎没有力气再挣扎,却始终看着胡杨。它那带着巴望却又失望的眼神,让胡杨揪心。 胡杨和艾琳娜在这里只能停住了脚,朱丽抱着萨拉进了那个深深的走廊,它静悄悄,服从着这一切人为它做出的安排…… 他们默默地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朱丽终于从那个幽深的走道里出现了。不同地是,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提袋,袋里还插了两束花。朱丽来到他们面前,拉开袋口,他们看见袋子里放着一个日本风格的小瓷罐。胡杨知道那罐子里放的是萨拉的骨灰。 回家路上,风雨交加,胡杨握着方向盘,心绪难平。“萨拉最后都在想什么?它有灵魂吗?”他想知道,来找一个安慰,“……萨拉当不了电影中聪明助人的义犬,也做不了搜救犬、导盲犬,更不是上战场的英雄猎犬,它只是只瘦弱温顺,被人遗弃的小狗。但它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依偎在两个老人的身边,享受着他们的爱,也陪伴着他们,给他们带来那么多寄托。它离开了温妮,一定去陪另一个主人去了。它就是这样的狗,需要别人陪伴,也陪伴着别人。” 密集的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刮净了雨水,可忍不住的泪却模糊了胡杨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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