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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亭外锦水流, 荷花池畔老雀啾。 问君几渡关山月? 一重大洋已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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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60)
   

十四

黎明心中得意。在马干事和易干事进屋之前,他甚至还扯起喉咙喊了几嗓秦腔。

马干事满脸晦气,易干事红着脖子。

“今天我请客,白面煎饼就热茶。”黎明从火炉上提起胖嘴铁壶,给每个人冲了一大茶缸子水,然后拿起桌上的大饼,用手掰成三份分给大家。

“又暖和,又提神,还顶饿。”他先把自己那块饼在滚烫的茶水中泡泡,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在嘴里抿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嘿,还带点儿葱味呢。”

屋里没有其他响动,就听见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和偶尔地打嗝声。

“怎么样?都有进展吧?”吃饱喝足了,黎明开始谈工作。他陈竹在胸地宣布:“杜修贤已经不行了,我估计也就一两天,他就得坦白。”

“我这个组可没那么简单,”马干事垂头丧气地说:“刚开始,大家还能说说话,王和顺最多也就哭上一阵。现在倒好,他学滑头了,随你们怎么问,怎么追,怎么诱导,他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老和尚打坐,囫囵一块儿。你又不能动手打人。”

“齐仲云的态度呢?”

易干事紧皱眉头,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你的话刚碰到点皮毛,他就暴跳如雷,跳起来和你对着吵,气焰极其嚣张,而且以攻代守,猪八戒倒打钉耙,说别人才是汉奸特务。说实话,组里的几个积极分子都有点害怕了。”

“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黎明不以为然:“这儿是共产党的地盘,还怕他翻了天?自古就是邪不压正,我不信这么多人压不住他一个。是不是再召集各组积极分子开个会?认真研究材料,仔细布置任务,加大火力,从各个角度全面出击,一定要尽快把这几个堡垒拿下来。”

“开个会就能找出新办法?该想的都想到了。”马干事摇晃着脑袋说。

“老马,我们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几天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我们想不到的群众想得到;我们做不到的群众做得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群众的点子是无穷的。”黎明教导下属道。

“黎科长说得对。是党员,不能见困难就后退。我们再研究研究。一定要搞出几套方案,真正管用的方案。”易干事狠劲用拳头在桌面捶了一下:“姓齐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核桃壳硬还是我的榔头硬。”

 

十五

火力上去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甚至连杜修贤都继续抗拒,黎明的预计完全落空。一般说来,这种类似“得而复失”的感觉最让人窝火。然而,更让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级一天来好几个通报。虽然每份通报千篇一律,都是说谁谁又有新进展新突破,没说别的,但黎明心里明白这就是激将,自己再拿不出成绩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了。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王和顺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

“整风工作组究竟是个啥意思?怎么同志们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长,你是领导,你得表个态呀。”

黎明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还没坦白呢,总不能上杆子说人是特务吧。也只好拿些空话搪塞了:什么正确对待,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强调: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可我是没病他们硬给我找病,有这么当大夫的吗?”王和顺哭丧着一张脆了皮的老丝瓜脸。

王和顺前脚走,刘行淹后脚跟上凑趣儿。他走到黎明身边低声问:“黎科长,这么个搞法符合中央精神吗?上边知不知道?”

黎明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究竟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姓黎的私设公堂,篡改上级指示?我黎明有这么大权力吗?”

正好,脸上带着一块淤伤的易尚靖来找黎明。他黑起脸把刘行淹赶走,拉着黎明进了支部所在的窑洞。支部的例行碰头会后,黎明独自出门,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四周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十六

黎明横下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突破杜修贤。

小组会一开始,各位积极分子就按预先的布置猛烈开火。虽然材料还是那些,但大家的联想更丰富,逻辑也组织得更严密,提问也更尖锐。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贤面如土色,额头冒汗,两手颤栗。他的情绪一会儿急躁,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痛哭流涕,乞求大家不要再说。黎明沉着脸,控制着会议的气氛,好像指挥一群猎人把一头小鹿驱赶到悬崖绝壁。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真是“心里越来越明白”,杜修贤若不是敌人派遣,决没有如此轻松跑回来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黎科长,”杜修贤饱含最后的希望,“无限深情”地喊了声黎明,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在一瞬间,黎明头脑中闪过一丝怜悯。这还是个没脱去稚气的娃娃呀。但他马上觉得最大的关心就是催促他赶快坦白。现在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黎明抱着满腔的热忱叫了声:“修贤,”然后是语重心长却具有决定性的规劝:“问题已经很清楚,主动权掌握在你自己手上。这些天,同志们的意见提得很好,可以说是条条打中你的要害。但我们不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尽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从小就参加八路军,也有过爱国家,爱民众的理想,也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志,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应付敌人。敌人不是弥勒佛,如果没有表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的?如果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敌人还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把问题说清楚,同志们会原谅你,党会保护你,也会照样信任你。党的政策你很清楚,现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好时机。修贤,我再一次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党,对同志们敞开自己的胸怀。革命还是反革命,做人还是继续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一个终审判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贤。全场气氛极度紧张,但表象只有两个字:寂静。

“砰”。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黎明当先跑过去,一进屋脸就变得煞白。只见易干事满身血污,眼睛发直靠墙站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齐仲云躺在地上,胸口开个大窟窿,已经没了气。他身边不远处搁着一支手枪。

“枪,哪儿来的枪?”黎明歇斯底里高声喊叫。他知道整风期间,部队严格管制枪支,所以第一反应是追问枪支来源。

“走,走,是走火。”易干事上下牙齿打架。

“谁掏的枪?”马干事也到了,他头脑还有些许冷静。

“老齐,嗯,是这样的,他和易干事吵架,吵得很凶。易干事,嗯,是易干事突然掏枪,然后,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然后,枪,枪就走火。”一人解释道。

“不对,好像是老齐先掏枪?对,我亲眼见枪是老齐的。易干事是出于自卫。”另一人辩解。

“是老齐,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说:易干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长,你别望着我。我,我当时正埋头做记录,没看清楚,突然就是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杜修贤突然扑到黎明脚下,嚎啕大哭:“黎科长,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是坏人,我清白,不是坏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这儿发誓,向同志们发誓,向党发誓:如果我有变节行为,甘愿枪毙处分。你们要相信我,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泪,喊着叫着,拼命磕头,磕得脑门血迹斑斑,然后抽搐着瘫倒地上,翻过去,滚过来,用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头狠砸自己的身体,基本是哪儿要害就砸哪儿。

这会儿,黎明可顾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马干事,摇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门问:“车轮战,车轮战术怎么搞?”

“冷静,老黎,千万冷静。”老马说。

黎明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这怎么向上级交代呀?”

喊天喊地别喊上级,就这时,龙文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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